第53章 纵死犹闻侠骨香（下）

    辽远县城的日军监狱，海东青正靠在监狱后面一个高墙小院内的一堵墙边，伤残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他站立，他努力地用双手扶住身旁的一棵胡杨树，把身体挺得笔直。
    此时，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强烈起来，耀眼的光芒洒在海东青的身上，让他置身于道道金光之中。海东青回头扫视了一眼川岛大健和川岛身边几个端枪的鬼子，镇定从容的笑着。
    川岛看着海东青扁了扁嘴，声音缓慢。“海大当家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都看到了，你们的人都已经放弃你了，他们不可能再来救你了！就算是他们想来救你，怕是也赶不及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心求死呢？活着多好！你看这阳光，这美景，你不留恋么？我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像你这样的英雄应该成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朋友，而不是仇敌。作为对英雄的奖赏，高官厚禄随你挑。你放心，我们军队里有最好的医生，只要你点头，保证用不了多久，你所有的伤都会痊愈，你会比以前更加强健。你可以飞奔着迎接你的新生活。我想我们可以一直合作下去，一起等到我们的圣战胜利的那一天。”
    海东青没有回答川岛的问话，只是用蔑视的目光望了川岛一眼，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他心中的亲人：
    树窝随处产胡桐
    天与严寒作火烘
    务恰克中烧不尽
    燎原野火入霄红
    （引自林则徐诗《回疆竹枝词三十首》其一。务恰克是维吾尔语中炉灶的音译）
    海东青念完便再不说话，他慢慢闭上他的眼睛，他的视野里出现了故乡沙原，那里有着成片的胡杨林。
    他慢慢抬起头，又睁开眼睛，只是对阳光从容的笑着，他的笑里没有恐惧、没有哀伤、他笑的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浩气凛然。
    川岛大健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甘，他把身子慢慢背转过去，右手高高地举在空中，在空中停了许久，才又猛地落下。
    一阵枪声响起——
    一捧鲜血洒在了这棵胡杨树上——
    胡杨树！谁也不记得这棵胡杨树是怎么来到这个牢房偏僻的高墙小院，谁也不记得是它是哪个年代由谁栽下的，人们只记得它一直生长在这里，一直——
    在巍巍太行山的一隅，伫立着这么一棵高十几米，枝繁叶茂，枝干粗壮的胡杨，它那茂密的叶子努力地生长着，任凭风沙肆虐、烈日如火、寒雪侵扰，霜打雨浇，它一如既往，不屈不挠，不畏不惧的生长着。似乎就是为了印证胡杨树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传说。
    此刻的余小鱼正和其他三个犯人在几个日本兵的驱赶下抬着几个死刑犯的尸体走出牢房，在牢房后墙外的一个大坑前停下。
    一个鬼子兵挥动着手里的刺刀，“你们的，赶快把尸体统统的埋了，快快地！”
    余小鱼他们几个人不敢等待，含着泪看着同胞的遗容在自己铁锹的挥动中消失在泥土里。
    突然，伴随着身后鬼子兵的一声嚎叫，一颗子弹从余小鱼身边一个犯人的前胸穿出。余小鱼下意识的猛地倒向坑里，另外两个犯人转过身，把铁锹高高举起，伴随着几声枪响，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瞬间。
    余小鱼只觉得昏昏沉沉，感觉是在梦中。
    那是海东青在狱中的灰墙上用破碗片浸着血水刻下的一首词，一首由民族英雄岳飞写下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只见海东青看看身边的余小鱼，声音已经变得哽咽。“老罗戏唱的真不错，可惜再也听不到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刚刚老罗说的里应外合的营救计划已经暴露了，鬼子怕是要又搞个阴谋，忆君他们肯定还蒙在鼓里，我们得重新计划。你凑近一些，听我说。”余小鱼把耳朵贴近海东青，仔细听着，听得眼里流下了泪，默默点着头。
    海东青说：“小鱼，老罗这一暴露，咱们现在就得自救了，我是肯定走不了了，估计鬼子马上就要对我行刑了，我死了没什么可怕的。你还年轻，还得设法把消息带出去，不能在把命丢在这儿。这样，你我假意争吵，引来鬼子，把你带出去。你找机会逃走，实在不行你可以用你装死的技艺。如果你有可能逃出去，你记得赶往龙王山告诉忆君和龙三他们不要下山来。虽然还不清楚高秀姑是不是已经把老罗的主意带上了山，但鬼子既然对老罗动手了，那就说明鬼子一定对这事有了准备！明白吗？”
    余小鱼眼含热泪，双手用力揉着眼睛，直揉的眼睛红肿。“海大当家的，你不要说丧气话，您会没事的！”
    “我的身体我知道，即使鬼子不动手，我怕也撑不了几天了，犯不上再搭上兄弟们。好了，事不宜迟，就这么决定了，小鱼兄弟，保重！如果能活着出去，替我多杀几个鬼子！”
    说完，海东青慢慢用双手挪着身体到了铁栏跟前，面色凝重的朝牢门外端端正正拜了三拜。“重九兄弟，你一直说想做个大英雄，现在你已经做到了！海某虽未出狱，但兄弟这几日厚待大恩，海某至死不忘！”
    说完这些话，海东青突然转向余小鱼，脸色狰狞。“你他妈的个小崽子，竟然出卖了罗兄弟，原本以为你只是个臭贼，不料你还是个狗汉奸，出卖兄弟你就不怕招雷劈么？”说道气恼处，海东青竟然强忍疼痛，用尽气力，挣扎着扑向余小鱼，和余小鱼扭打在一起，嘴里一口一个“狗贼”“汉奸”的骂着。余小鱼措手不及，被打了好几拳，继而猛地反应过来，这才忍住抽泣，瞪着红肿的眼睛，与海东青撕扯在一起，两个人在枯草上来回打滚，二人谁也不示弱，手撕，牙咬，嘴里一句“汉奸”，一句“老狗”的对骂着。
    周围牢里的人都被惊动，有的大声叫着别打了，有人喊着打得好，喊叫声此起彼伏，直到鬼子进来分开两人。
    余小鱼看着被鬼子踢倒的海东青，强忍着泪水，喉头堵着，心如刀割，在他被鬼子拖出牢房的刹那，与海东青眼神相对，只见海东青向墙壁瞥了一下，又郑重的点点头，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余小鱼明白地看到了海东青说的是：“小兄弟，保重！永别了——”
    夜深了，远处传来几声蛙鸣，露水的湿气和乌鸦的叫声让余小鱼从昏死中醒来，他费力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白天他下意识的自己倒向坑里，幸运的是子弹只擦身而过，蹭破了皮肉，没有击中要害，一点皮外伤不足以致命。装死是他练习了很久的手段，他倒下的同时就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一个鬼子兵走到跟前，在每个尸体上补了一次刀，余小鱼当然没有得到例外，刺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臀部。余小鱼咬紧牙硬是没让自己叫出声来，疼痛让他陷入一阵昏迷。
    现在，他从昏睡中醒来，抚摸了一下受伤的臀部，疼痛让他又咬紧了牙。余小鱼环顾四周，几具没有完全掩埋的尸体旁走动着几只乌鸦，它们低头啄来啄去，仿佛就要唤醒死去的魂灵。
    余小鱼挣扎着站了起来，听听周围只有风的响声，借着淡淡的月光，在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一步一摇的向他的住处——那座破庙慢慢走去。从哪里他可以顺利出城，他要完成海东青的遗言，把海东青已被处决的消息带出去，他要努力去阻止龙王山的人再次落入鬼子的圈套。他忍着强烈的疼痛，尽量快速地行走。
    余小鱼嘴里反复念着一首词，那是海东青在牢房的灰墙上用碗片刻下的那几行字，那字虽然他不认识，但他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听海东青诵读过，每次听到，他都觉得血脉喷张，热血沸腾。此时他一遍遍的默念着这首词，似乎忘记了疼痛。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因为余小鱼相信：海东青虽然走了，但一个不屈的民族，一定会有更多新的英雄一个个站起来，夜晚很快就会在他摇摆的影子里闪过，在他出城那一刻，明天的朝阳一定会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