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你回来了？”冯京墨缓缓醒来，还有些不太清醒的懵懂。最近齐羽仪似乎越来越忙，他总是匆匆赶回来替他打针，然后陪他吃完饭以后又会出去。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
    相应的，齐羽仪也越来越憔悴，双眼抠陷，脸色青白，偶尔会忘了刮胡子。冯京墨不止一次地问他怎么了，可他总得不到回到。齐羽仪说的‘没事，你不用操心’他觉得不能算是回答。
    这个时节的天津已经很冷了，齐羽仪带着周身的寒冷进来，他远远地暖了一会儿，才脱了外套靠过来。
    “情况很不好。”齐羽仪颓然地坐在床沿上，冯京墨爬起来。齐羽仪突然愿意告诉他，说明情况真的很糟了。
    “直系败了。”齐羽仪说。
    冯京墨震惊，“败了？”
    齐羽仪埋首在掌心之中，他的呼吸很重，一下下敲打在冯京墨的心上。
    “败了，奉军进关了，北平已经被他们控制，这几天直系的残部正在从塘沽南下。”
    冯京墨知道齐羽仪为什么终于肯说了，因为瞒不住了，他们也要撤了，天津呆不下去了。
    “上海那边怎么样？”冯京墨问。
    “不好，”齐羽仪声音发闷，“一旅和二旅投敌了，其他部队都退守到南京以下。如果奉系继续打，还要后撤。卢世安已经在反攻了，现在我爹只能死守上海。”
    一旅，陈泽元的旅。
    “三师和三旅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墙头草两边倒，不肯尽力打。没了你爹，只有六师和我们的五旅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去，留在这里做什么？”
    齐羽仪抬起头，“你身体…还没好。”
    冯京墨气红了脸，“我有什么关系，身体在哪里不能养？明天就走，现在就让人收拾，明天带大娘二娘三娘一起去上海。”
    说着，冯京墨就要下床叫人，齐羽仪拉住他。
    “其实，我留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很重要，事关我们能不能保住上海。”
    冯京墨停下动作，他坐回齐羽仪身边。齐羽仪开了头，可是又不肯讲下去，他躲避着冯京墨的视线，做贼心虚的模样。
    “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怕你，”他顿了一下，“怕你看不起我。”
    冯京墨微微蹙了下眉心，他问齐羽仪道，“到底什么事？为什么说得这么严重。我怎么会看不起你，你瞎担心什么。”
    “真的？”齐羽仪面带期翼地抬起头，又猛地摇头，自暴自弃般喋喋不休起来。“我真的不想的。其实真的败了也没什么，我们出洋，去美国，去欧洲，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可是那么多跟着我们的兵怎么办，我放不下他们，我们败了，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还有陈泽元，”齐羽仪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我答应你要杀了他给你爹报仇的。如果我们败了，就杀不了他了，我不能对你言而无信。”
    冯京墨不想听这些，他捏住齐羽仪的肩膀，手上用力，一字一顿地说，“到底什么事？”
    “你…还记得山本昭男吗？”齐羽仪终于摆脱了这自怨自艾地状态，但他依旧不敢看冯京墨。
    “记得啊。”冯京墨皱眉，“听说他在关东军，好像当了少佐还是什么。他怎么了？”
    “他来找我。”齐羽仪说，“他说可以帮我们。”
    “日本人？”冯京墨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要跟日本人合作？”
    他震惊地看着齐羽仪，卖国两个字在他嘴里囫囵乱滚，就是吐不出来。
    “你别傻了，”他对齐羽仪说，“关东军一直暗中扶植奉系，他为什么要帮你？”
    “奉系？”齐羽仪挑了下嘴角，“貌合神离，各取所需罢了。他们扶植奉系，利用他们打开进关的路。但他们又不愿意奉系独大，你觉得少帅是会乖乖任他们摆布的性子？”
    “所以他们需要牵制奉系的力量，不是我们也会是别人。”齐羽仪说道，“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必败无疑。”
    “山本昭男很快会被派去上海，他说只要我们答应合作，他可以让日军全力支援我们，至少不会让江苏失守。”
    冯京墨沉默了，他知道和日本人合作意味着什么，但战争是残酷的，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他可以感觉到齐羽仪的不安，齐羽仪很少这样。他总是决断的，冷静的。从小到大，他敢于肆无忌惮的胡闹，就是因为知道他身后总有一个可以替他解决一切的人。
    可这个人现在在害怕，他说不敢让他知道，怕他看不起他。他何尝不知道一旦做出选择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也许他真是无路可走了。但冯京墨还是硬着心肠提醒他，让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有多难走。
    “你要知道，”他强迫自己冷静地说，因为这样才有说服力，“一旦和日本人合作了，汉奸卖国贼的标签就一辈子都撕不掉了。”
    “我知道，”齐羽仪很快回答，“我早就想过了，我愿意背负这样的罪名。名声和人命比起来，我选择人命。”
    “小四，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很短，一眨眼就过完了。”他的眼睛有些黯淡，“我认了，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论吧。”
    冯京墨心软了，齐羽仪和他的处境不一样，他从督军的独子变成淞沪护军使的独子，他从来没有他这么自由，他可以选择的路并不多。
    他还记得，他爹刚刚给他议婚的时候，他拉着他连夜买醉。冯京墨记得他酒后吐真言，说他不想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女人成亲，可婚礼那日，他成功扮演了一个最完美的新郎官。除了他，没人知道他面具之下的真心。
    “你要是决定了，就做吧。”冯京墨做不到支持，可他也无法反对。他的世界坍塌的时候，是齐羽仪替他撑起一片天，一次又一次。他无法对他硬起心肠，如果全世界只剩一个人愿意站在子鸿的身后，那必须是他。
    “谢谢你，小四。”齐羽仪握住冯京墨的手，“但还有一件事。”
    他看起来很为难，难以启齿的样子，纠纠结结许久，才说出来。
    “山本说想见见你。”齐羽仪说，“他约我们明晚一起见面。”
    “我不想见他，”冯京墨皱眉，“他要见我做什么？我爹已经死了，我在你那里只是挂名，见我有什么意义？”
    他一直不喜欢山本昭男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神让人厌恶。尤其是他和齐羽仪在一起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他投来的，说不清是什么，但却让人浑身不舒服的视线。
    “去吧，”齐羽仪说，“他提了好几次了，也许是多年不见，挂念同窗之谊。你不喜欢他，不要说话就是了。”
    游廊街的熏月院，石头门的顶上早早挂起了两盏大红提灯，从院门到小楼曲径上的石灯笼里，游女殷勤地加了薰香。夜霜染上暗香，静候今晚的贵客。
    山本昭男早就到了，他久违地换下军装，但他没穿和服，反而穿了一身西装。他记得冯京墨在日本的时候总是穿一身西装，板板正正的三件套，领口却大大咧咧地敞着，又用丝巾挡在里面。
    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他是极少数西装穿得比洋人还好看的中国人，山本莫名升腾起一种期待，让他的等候有了些焦急的色彩。
    冯京墨没让他如意，他穿着长衫来了，浅灰色的平布，装饰花色都无，似乎是今晚的宴席让他连装饰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他们分两边坐下，盛装的和服少女上来，跪在榻榻米上倒酒。庭院里有六弦和琴在弹弄，是山本特意吩咐的。这样的环境中，他们三人，一个身着西装，两个穿着长衫，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山本的视线在冯京墨身上流连，他知道冯京墨是故意穿长衫来的，故意想驳他的面子。很可爱，他想，心里忍不住偷笑。他猜冯京墨并不知道，他瘦弱了很多，也苍白了很多，有种不堪风摧的脆弱感。
    这种脆弱感包裹在浅灰的长衫之中，平白生出楚楚易折之感。他会的中国诗词不多，但他看到冯京墨的瞬间，脑子里便出现了这句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玉灏君，お久しぶり”山本浅笑着端起酒杯。
    冯京墨无言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山本倒没有不高兴，他又转向齐羽仪，两人的酒杯在空中碰了一下，随后相对无言地饮尽。
    冯京墨有些烦躁，他很不舒服，骨头里痒麻难耐，他必须闭上眼才能克制住不乱动。是剂量又不够了吗？冯京墨打了个喷嚏。
    和服女子端了一盆鱼生上来，冯京墨勉强吃了一片，味同嚼蜡。山本的谈性愈发侬了，冯京墨在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他在说他们第一次一起去泡温泉的事。
    不是刚刚说过么，怎么又在说。冯京墨烦躁地又干了一杯酒，熱燗空了，侍女适时地换上满的。
    冯京墨猛地站起来，他在山本和齐羽仪的错愕中，拽了拽衣领。
    “我出去透透气。”他说道，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外走。
    少女跪在门边，替他拉开门，又在他远离后关上门。
    “你可以走了。”山本放下手里的酒杯，谈兴正浓的模样瞬间消失了。
    齐羽仪在桌下捏紧了拳头。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山本。山本身后是一扇对开的移门，现在紧闭着，他知道后面是什么，也知道等一会儿，那扇门会为冯京墨打开。
    庭院里的六弦琴声乱了一拍，很快又恢复正常，也许是被谁惊扰了。
    “你放心，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人，一言九鼎，不像你们中国人。”山本优哉优哉地说，随后慢慢眯起眼睛，“只要你别让我发现，你已经碰过他了。”
    冯京墨坐在岩石上看了一会儿乐师弹琴，心更乱了。乐师手里的拨片一下一下拨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他撑着石头站起来，仰望星空，不知道哪里来的云把月亮整个遮起来了，阴翳笼罩了大地。
    “哈。”冯京墨叹了口气，回去吧，早点应付完，早点回去。
    “子鸿呢？”冯京墨回到室内，发现齐羽仪不在。他随意地坐下来，问道。
    “刚才他的侍卫来，说家里的太太发急病，他赶回去了。”山本撑着腿站起来。
    “哦？那我也回去了。”冯京墨也站起来，他以为齐羽仪去解手了才坐下的。既然齐羽仪走了，他也没必要留了。
    “你走不了了。”山本已经走到冯京墨身边了，他扣住冯京墨左手的手腕。果然太细了，一碰就要折了似的，和他想象的一样。
    冯京墨的右拳直接挥了过来，山本游刃有余地接住，随后轻轻一拧，冯京墨的双手就被扣在了背后。
    “玉灏君。”他贴上来，和冯京墨耳鬓厮磨，“我想了你几年了，今天你走不了了。”
    他按着冯京墨靠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掩着他的脊椎滑下，“今晚，你是我的。以后，你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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