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我们抵达莱松岛。我们在此只能停留一个小时,但我们还是带着小姑娘和道格拉斯斯蒂尔进城。你瞧,查理,莱松岛是个相当大的岛,但上面仅有一座城。此地多沼泽,多热病,糟糕之极。日本人散布在岛上的各个角落,土著人也是如此,但少数白人种植园主进城居住。我和船长带着两位去见塞诺拉卡斯特罗,她接受房客。这位塞诺拉是个大坏蛋,可性情还好。她的要价极高,但罗斯小姐和斯蒂尔二话未就付了钱。显然他们在家已经习惯了更为昂贵的东西,还觉得自己捡了便宜呢。
    “吉姆船长和莱松岛上大多数白人种植园主关系密切,他为两位写了几封介绍信。他写信的时候我到外面的一棵毛竹下坐了下来:由于昨天的打斗身体还很虚弱。不久,她出来了。
    “‘邓肯先生,我以为你也会给我们写些介绍信呢!’她开玩笑似地高声说道。
    “‘介绍信,由我来写?’我说着,竭力笑出声,‘如果信是由我写的,罗斯小姐,我怕人家要把你们撂出来,罗——小姐。’
    “‘你就不能叫我考特尼吗?’她笑着说道,并猛然坐在了草地上。
    “‘考特尼!’直呼其名,不知怎地我做不到。
    “‘不,’我低语道,‘我不能这样叫你。对我来说,你始终是那小姑娘。’我停住了,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几乎害怕她会生气或者发笑。
    “可她只是用那坚定的灰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谢谢你,比尔邓肯。’
    “我迷惑不解,不知她为何要谢我,但我迅速站起身来。她也站了起来。我望着炎热的街道,但见褐色皮肤的儿童们光着身子在地上打滚,黄褐色皮肤的男人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猛然之间我意识到她几乎是孤身一人——她和道格拉斯斯蒂尔是这黄褐色的海洋中惟一的白色面孔。我想警告她当心胡安马多这个魔鬼杂种,可是话已跳到嘴边我又将其咽了回。那天早晨他看着她离船时眼睛中的表情,足以使一个白皮肤男人乐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其撕掉。查理伙计,我了解这些日本人。我在东方生活了5年,怎么会不知道一个日本人根本不拿一个女人的生命与尊严当回事。胡安马多盯上我的小姑娘了。我想告诉她但又想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或许还会带危害,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可她已敏锐地从我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
    “‘你要说什么?’她突然急促地问道。
    “我猛一惊,随即微笑着:‘没什么,只是,小姑娘,如果你缺少什么或者需要什么,尤其是如果你需要帮助,无论何时,你知道到哪去找。’
    “她微微一笑,这次没有咧嘴,仅是微微一笑,这一笑却使我觉得她能我的灵魂,我真希望我的灵魂能再干净些。
    “‘我会知道的,’她说着伸了手,‘我感谢你。’
    “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只小而有力的手,手指尖尖的。我想吻它,那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可我是个傻瓜——无论现在还是当时我都明白这一点。我突然放下她的手,沿着街道朝‘加里班’号走去。
    “两周过后我才再次见到她,却也只能打声招呼而已。她、道格拉斯斯蒂尔和一帮快活的白人种植园主正乘着一艘很好看的白色小帆船从莱松岛出来,约摸一个小时了。道格拉斯斯蒂尔在掌舵,身着白色套服,一派凉爽的样子;她站在他身边,身着白色水手领罩衫和裙子。这伙人(大约有七八名)在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兴高采烈地呼叫。我所听到的只是她的声音清脆地盖过其他人:‘你好,比尔邓肯!’
    “船长趴在船栏上叫道:‘传教士怎么样?’那帮人全都叫唤起来。
    “她一副伤心的样子,却皱了皱鼻子,回呼道:‘我挺好的,别担心!”
    “他们从我们身旁驶过。真是一帮快活的人,又说又笑的:是哈里逊船长之类,斯蒂尔之流,却不像比尔邓肯之样。
    “我想船长可能觉察到了我的想法,因为我瞧见他在我转身离去时半是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即便出自我最好的朋友,我对尘世的惟一索求就是她。我渴盼她,犹如一个干渴即死之人对水之渴盼。我的渴盼近于饿狼食——我是那么地想要她。”
    “再次见到她又是两周以后。其时,船长和一些中国人将失去知觉的我抬进莱松岛。当然处在梦幻之乡的我没有看见她,不过事后我的确见到了她。你瞧。我在‘加里班’号上又打了架,且搞了个一团糟。船长痛恶,不要我了,因为他已发现我不会不打架,而且也不想不打架。反正我的头被系绳栓弄破了,我的架也就这样结束了。吉姆船长把一桶水浇到我身上:通常他都用此法对付昏迷的我,可这一次,水不管用了。见我不像往常那样过段时间就醒,他开始着急了,于是就把我送到了莱松岛,他知道这里有位白人医生。我从来没搞清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但两小时后我清醒过来时,‘加里班’号已经出海,而我却躺在塞诺拉卡斯特罗家对面的一个小木屋里,身旁有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小伙计在守护着。我的头痛得厉害,所以起初我没太注意到什么,只觉得那位小医生见我睁开了眼似乎大松了口气。可是当医生转过身和他旁边的某人说话时,那人的声音清清彻彻且透着感激之情,道:‘他没事吧,医生?’所有的痛苦与晕眩似乎都离我而去,我挣扎着坐起来,可小医生笑着把我推了回去。
    “‘他这种人你是杀不死的,罗斯小姐,’他说着便开始将东西装进他那黑色的皮包,‘不出两个小时,他就会和平常一样完好,等明天哈里逊船长来时,他就可以了。’
    “此时,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但我依稀听见关门声,知道医生走了一阵子了。我几乎不敢睁眼,因为我觉得我定是在做梦。可当我终于斗胆一看时,只见她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凳子上,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我也努力微笑,但效果却很糟。
    “‘你又打架了,邓肯先生。’她的话中含着责备。
    “我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在打架中丧生,’她警告说,‘你知道今天你来的时候已经快死了吗?’
    “‘我濒临死亡已经许多次了,’我疲惫地说,‘要是我今天死掉了,不会有谁在乎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又活了过来。’看到她眼中的表情,我终止了话语。我不是在寻求怜悯或是同情,虽然我的话听起来有这方面的意思,而她显然也不曾作这方面的付出。
    “‘这可是个弥天大谎,’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你死了,我知道至少有三个人定会觉得伤心。’
    “‘谁呀?’
    “‘哈里逊船长是一个。道格拉斯斯蒂尔是另一个,还有——’
    “‘谁呀?’我急切地催促。
    “‘还有我自己。’她终于吐出这话。
    “‘小姑娘,’我柔声问道,‘你真的会在乎?’
    “‘会的,’她盯着我的眼睛回答说,‘因为我喜欢你,比尔邓肯。’
    “‘我也——’热乎乎的话语涌向我的唇边,而我却将它们挡了回去。让她知道一个粗野的冷硬汉,一个走运的斗士在全身心地爱着她,并愿为她出入地狱,这不会给她带来快乐,说不定还会引起她的伤心。‘我感谢你。’我以此作结。
    “‘不客气。’她回答。
    “一阵难受的停顿。之后我问:‘传教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委屈的表情,不过她的嘴角抽动着道:‘嗨,我进展得不错,你瞧,我已创办了一所学校,为小孩子们的。可是,道格拉斯,’她皱了皱眉头,‘他想让我回家。他说——’她突然打住。
    “‘他说什么?’我兴趣盎然地问道。
    “‘噢!没什么!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倒觉得我会感兴趣,请说吧,小姑娘。’我说着并热切地望着她。
    “‘唉,’她挑战似地说道,‘这和胡安马多有关,’她迅速瞥了我一眼,可我脸上毫无表情,‘道格拉斯说他不喜欢他的行为方式,可我看不出他做错了什么。我不喜欢他——经历了船上发生的那件事后,我不可能喜欢他——不过他挺有趣,也帮了我不少忙。’
    “‘帮了你的忙?’我问话时尽量不让声音中流露出情感。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起初,我无法使那些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小孩们接近我。我费了老大的劲,可是没有一点儿用,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接近我。这时,胡安马多来了,他说他能叫他们过来。他果真做到了。现在我身边的孩子们多得我都管不过来。可是道格却提出可怕的反对意见。’
    “‘我不怪他,’我平静地说,‘而且我也要告诉你不久前我听说的一件事。三个船员依着栏杆聊天,唉,我是懂日语的。他们在聊胡安马多和你。’
    “‘谁?我?’她非常吃惊地叫道,‘接着讲,这有点意思了。’
    “‘他们在说,’我继续观察她,看看这些话对她有何影响,‘那个胡安马多看上你了——想占有你——反正他能搞到你!’
    “我话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我知道她兴趣十足。‘啊呀!’她呼叫着,随即咧嘴一笑,道‘这可太有趣了!’
    “‘小姑娘,’我说,‘或许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迅速扫了我一眼,随即眯起眼睛,道:‘啊!我知道,我没那么天真。’说完,她的目光流盼,落在了我头顶裹着的绷带上。她玉齿一闪,又笑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的架?’我生气地瞪大了眼,因为我本不想让她知道。
    “可她却敏锐地到了事情的。很少有男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这样打斗。我希望能报答你。我感谢你。’她伸出手来。
    “‘你已经报答我了。’我的话说得怕是很生硬,我握住她的手。
    “‘你太客气了。’
    “说完,她走了。我的头像船上的发动机那样抖动得厉害,所以不久我就睡着了。
    “我醒过来时肯定已是午夜时分或约摸那样的光景。月光透过无玻璃的窗棂斜照进来。小木屋里沉闷得很,我的头又热又痛。我坐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来,划着了一支,想找点水。桌子上有个烛头,我将它点着了,伸手去够谁人(无疑应该是医生)放在床边地上的水桶。我刚刚把它斜翘起来,便听到外边响起几声快步声,接着一阵停顿,然后是一声踌躇的敲门声。我悄悄放下水桶,伸手去拿刀子,因为在我认得的人中不会有谁在这鬼魅的时刻前来造访。
    “‘谁在那儿?’我问道。
    “‘我。’一声低低的回答传了进来。
    “门哗地打开了,站在那儿的竟是我的小姑娘!她裹在一件薄薄的白色睡衣里,睡衣上面又罩了一件粉红色的和服式晨衣。站在那儿的当口,她紧张地将其往颈口处拉得更紧些。她的黄色秀发披散着,有些零乱;她的小脚丫子光着,穿在粉红色的丝拖鞋里;她的嘴唇因呼吸急促而微微翘起;她向我走来,眼睛闪亮如星。
    “‘天哪!’我大呼了口气,跳向前去。这个时候了她在这里干什么,而且还是如此打扮?我柔声叫道:‘天!小姑娘,你不能进来!’
    “‘我站在街上还不是一样的糟,’她柔声说道,‘况且,我必须你。邓肯先生——我是来求你帮忙的,你答应过我!’
    “‘你遇到麻烦了?’我问,意识到她找的帮忙人是我,喉咙里便生一种令人哽咽的情愫。
    “‘是的,还有道格拉斯。’
    听到他的名字,我猛地一惊。再去打量眼前这个披挂着粉红色衣衫的小小身影,一种致命的寒意袭人我的心头:我知道如果有人见到了她,那么她今后的生活将会如地狱一般。
    “‘小姑娘,不能等到明天吗?’
    “‘我知道你会如何看待我,’她低柔的声音说道,‘可这是——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接着说下去。’我意识到确有事情发生,便简单催促她道。
    “‘唉,道格拉斯在追杀胡安马多。’
    “‘什么?’我惊诧道。
    “‘就是这样,’她忧心忡忡地接着说下去“今天下午他拿了手枪——从此他就再没回来——唉!比尔邓肯,今天下午可真难熬!我躺在床上——这时——大约5分钟前,我听见有人沿着街道朝船坞方向跑,是胡安马多。’
    “‘接着讲。’
    “‘他后面紧跟着就是道格——我站在窗户旁,轻轻地叫他——你没听见吗?’
    “我摇摇头,道:‘我睡着了。你接着讲吧。’
    “‘道格没停下来——我知道你会帮我的,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接着讲。’
    “‘就这些。’
    “‘不止这些,’我轻声说道。与此同时,我的心头慢慢积起一种对那个小杂种的愤怒之情。
    “‘你没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全都说了。’她答话时紧张地握起拳头。
    “‘没全说。斯蒂尔为什么要杀胡安马多?’
    “她的脸色似乎开始变得苍白。‘道格——因为——他——唉!因为他一直恨他!’
    “‘是的,跟我说说吧,小姑娘。’我决意搞清,遂这么说。
    “‘这就是原因。’
    “我热切地望着她。其时,我的脑海里升起那个杂种所干下的一些恶迹。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成形并鲜活起来。
    “‘胡安马多对你干了什么?’我冲着她吼道。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一丝淡淡的红晕沿着她的脖颈爬向发际。
    “‘没什么——我发誓。’她发狂似地说道。
    “我跃向她,抓住她的手,威严地说:‘告诉我。’
    “‘你弄痛了我的手!’
    “‘告诉我。’
    “‘今天下午我正向房里走,’她低声耳语,词与词之间磕磕绊绊的,‘这时,他来了。他开始说怪话。我努力往屋里走——他说——’她突然停住,拽了拽她的衣边,接着说道:‘让我走吧。’
    “‘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
    “‘小姑娘,是不是那回事?’她迅速抬起眼来搜寻我的目光,读懂其中的涵义后,她低下了头。‘天哪!你——?’
    “‘我吓呆了——他竭力要亲我——停下!你弄得我的手好痛——道格从房里出来——他什么都听见了——胡安马多逃跑,道格拿了枪——我尽力阻止他——可他还是去了。’
    “‘你想让我去——?’
    “‘去阻止道格!’
    “‘阻止他——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他吧?’
    “‘不!不!’她语调激烈地叫道,‘我不能让道格的手因为我而染上胡安马多的血。你必须阻止他——为我而阻止他,邓肯先生!’
    “‘或许,’我开口,提出了窝在心里的那个问题,‘小姑娘,你打算有朝一日和道格拉斯斯蒂尔结婚吧?’
    “笑意爬上她的唇边,她答道:‘也许吧——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缓缓答道,‘他必须带着一双干净的手而走近你。’
    “‘那么你要阻止他了?’她高兴地道。
    “‘是的——胡安马多的血决不能溅到他的手上。’我放开了抓着的她的手。
    “她走到门边,然后回过身来,两眼含泪道:‘上帝保佑你,比尔邓肯。’
    “‘等一会儿,’我走近她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看。’我从背后的护套里抽出我的刀,递给她。
    “这是一美丽的西班牙钢制小匕首,手柄是银制的。她接过刀时两眼闪出亮光。趁着摇曳的光线,她盯着刀柄,看上面刻的文字。
    “‘amigomio,’她大声,‘这是西班牙文?’
    “‘是的,意思是我的朋友。它一直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收下它吧,小姑娘。’
    “‘给我的?’她两眼闪亮。
    “‘是的,’我庄重地说,‘恐怕有朝一日你会用得着它——现在你最好走吧。’
    “‘我想也该走了。再见,比尔邓肯。’她伸出拿着刀的那只手。
    “这显然不是要我去握。所以我弯,亲吻了那白白的小手。我的唇触及它时,我的目光恰落在‘amigomio’旁,我默默祈祷这把刀真能在她需要的时刻成为她的朋友。她抽回手,有一会儿的工夫,站在门口不动,两眼如幽深的光洞。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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