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

    午后阳光舒心暖人。
    无聊透顶的千柳在草坡上放肆打滚，下一秒就被小石子硌得脸色惨白，萝娅尔不得不放下晾晒的草药给他检查受创部位。
    “萝娅尔，你身为医者谁都救，他们回去后再打个你死我活，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魔兽不会管人类之间的胜负，它们更想要自由。”
    缓过来的千柳捂着腰懒散仰躺，目送蝶翼粉红虫眼布灵布灵的大蝴蝶自头顶飞过：“人类呢？”
    “避免卷入到任何一方的势力中，将自己从他们的利益交锋中摘出来。而且你差不多也该发现了，我所救下的都是单纯以生存为目标的人，塔布奈可以证明，我们是怀着相同理想才走到一起成为搭档的。”
    “tabunai！”
    “真正想着利用伤害无辜者来达成欲望的人，如果活着可以让他更痛苦我也会救。”
    接过魔兽递来的大叶子，把它举在脸上方的千柳夸张一抖：“你笑得超渗人。”
    “嗯，我不是一个无私的合格医者，走投无路才学习医术的初衷并不伟大，有时候也会任性……不过帕尼斯，死亡并非全是坏事。”
    “对我来说无所谓啦。”
    希望这场雨能早点停。
    将记录用的卷轴收好，萝娅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屋外狂风呼啸，越积越厚的云雨持续降下雨水。
    “萝娅尔。”
    千柳似乎刚刚睡醒，脚步踉跄，眼神还透着些许惺忪昏沉，看到她后猛然清明。
    “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他语气急促起来，匆匆套上一件挂在墙边的陈旧斗篷，并将另一件直接丢给萝娅尔，接着手脚忙碌地收拾起行李。
    “等一下帕尼斯，你是不是又梦到那些不好的场景了？先冷静下来，没事的。”
    “有事！他们打算将避难所作为新的战场！”千柳第一次冲她吼叫起来，态度强硬地将包裹塞到萝娅尔怀里，“快走！”
    “那避难所的人……”
    “会有人通知他们的，国王没那么蠢，他只要战争结束。”
    萝娅尔突然拉住他的胳膊。
    “你为什么会知道？”
    “听到的，看到的，我就在他们身边，有人支持国王终结战争并提供决策，”千柳讽刺笑道，“然后大捞好处，就像上次魔兽集体死亡之后。”
    应千柳过去的奇怪要求，他们住得离避难所很偏僻，可他还是不放心，决意换个更隐蔽的地点，等一切平息再回来。
    现在是夜晚时分又下着雨，好在养小恐龙给它经常放风那会摸清了周围环境，千柳记得再走一段路就能到达某处隐蔽山洞，就算摸黑滚爬也格外积极，只要有握住的手在——
    “萝娅尔？”
    那只手挣开了他。
    “你进去待着，我去一趟，很快回来。”
    她是个不合格的医者，也想尽自己所能帮助求生者。
    “等等，求求你别去！”
    视线对不上焦的人探出手，很快感到肩膀被轻柔推开，无法目视的恐慌让他脚下不稳往后跌坐，整个人穿过一道植物构成的软墙，脱离了雨的喧嚣。
    千柳拽住那些藤条摸索着站起，植物坚韧的叶片将手掌割得生疼也不肯放手。
    追出去？
    可他完全看不见，或许会和小恐龙一样掉进地缝。
    等到白天？
    也许明早萝娅尔就能接到他而不是翻遍整座山收尸。
    等吗？
    绝不可能。
    他咬牙往雨帘中钻去，在洞口被藤条绊倒。
    嘴里的土腥味带来丝不真切感。
    “萝娅尔……”
    微颤的手指深深嵌进泥土，千柳痛苦地低吟出声，狠命挣脱开缠住脚的障碍想要爬起，却有人先一步帮他摘掉了植物。
    “萝娅尔？”他惊喜回头，试探着喊出。
    “不是。”明显男性的声音打碎了刚诞生的希冀。
    原来就躲在山洞里的吗？不管如何……
    千柳支撑起上半身，侧身费力抓住男人的手：“帮帮我，带我到避难所去！那里，那里将会发生战争……”
    不，不该主动透露那听到就会想远离的两个字，男人说不定不知道真相。
    可是萝娅尔不会喜欢他的隐瞒。
    “拜托了，带到附近就——”
    “在哪里？”
    答应了？
    反应过来的千柳欣喜若狂。
    “翻过北面的山就能看到！”
    来得及，只要阻止萝娅尔进到避难所内部……为什么要阻止她进去？难道进去就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他怎么如此笃定……就好像曾经历过无数次。
    纷杂的思绪促使千柳搂紧男人的脖颈，目光死死盯住前方，战争的军队比预想中更早到来，趴在别人背上都能察觉地面的震颤和在空气蔓延的紧张动荡。
    不过男人的脚程也很快，千柳心脏的剧烈跳动在终于捕捉到灯具保护下幸存的烛光时有所舒缓，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人的嚎叫。
    “萝娅尔医生！我断了腿的兄弟还在底下，您治疗过他就在西区五十六号房间！”
    千柳的手背狰狞地暴起青筋。
    一声闷哼传来。
    “啊抱歉，你快点离开这里。”
    确认好方位，他便跳下地面，冲向提着灯的喊话人。
    “萝娅尔！别去！”
    这里距入口不远，千柳扑了个空，而喊话人对他的劝阻悲愤至极，挡在入口不让人进去：“有该死的魔兽在里面挖洞！西区就要塌了，再不去救我兄弟他会死的！”
    眼珠爬满血丝的千柳顿住，盯着他凛然的表情声音压抑：“你知道要塌了还让萝娅尔去送死？”
    “她是个救人的医生！而不是你这种让别人去死的自私混蛋！”
    “说的没错，但背个人的事你有手有脚怎么不去！”
    惊觉自己竟在这跟人废话，千柳憋足了劲一拳直击面门，再把人踹翻后夺过灯具从侧面窜入避难所。
    倒地的人想抱住那双腿又被一脚踩中手腕，周围全是逃窜的人，他无暇顾及是谁，看着入口脸色阴晴不定，伏在地上前倾的势头又褪去。
    没到五十六号房间，萝娅尔就遇见了趴在过道艰难移动的年轻人，他的两条腿毫无动静地拖在身后。
    “萝娅尔医生！”那年轻人本来绝望的眼神瞬间绽放出光芒，不顾一切地向她伸出划满血痕的手。
    短短几秒，头顶岩壁已开裂出数道缝隙，地底的强烈震感带动壁灯激烈抖动。
    萝娅尔心头一紧，跑到旁侧跪下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低头安慰着年轻人，起身时发现比想象中轻松许多。
    “幸好记得路，不是说每次来避难所都要让我跟着吗？”架住另一边的千柳想朝惊讶望来的萝娅尔露出轻松的笑，却无论如何都扯不开嘴角，落得比哭还难看，“别管我怎么来的，抓稳了快走吧。”
    欲言又止的萝娅尔抿紧唇角，一言不发地集两人之力架起年轻人，向出口快步奔去。
    离开这里，在避难所坍塌，大军踏平之前……
    这里不会成为他们的终点。
    雨停了。
    两军交汇，灭世的光柱流星般坠落，冲散云雨一举绘制出绚丽星河。
    避难所的繁华在几年间由地底转向地面，形似蛛网呈放射状盘踞在大地，萝娅尔很庆幸他们选择了最初的也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安家，与那流星擦肩而过，躲过正中的大爆炸。
    “……能不能别进去？”
    她还记得很久前那张脸表露的不安，帕尼斯的预感成真了，在希望中建立的避难所顷刻间化为了地狱，被光柱笼罩的瞬间能听见无数哀嚎。
    避难所发展到最后是分离的，靠近地面且在外围，活在阳光下的人类，固守在空旷地穴，阴暗中苟且的魔兽，他们对那些生物警惕又依赖，没有国王的干涉魔兽装具依然盛行。
    战争以惨烈的形式落下帷幕。
    有人死去，有魔兽死去，互相敌对，互相厮杀。
    这是谁的战争？谁的胜利？会有人为此欢庆吗？
    “萝娅尔，在战场救治毫无意义。”
    她是个不合格的医者，也不愿看见心怀希望之人在眼前深陷绝望。
    “求求你别去！”
    唯独亲手送一个人坠入深渊。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雨水混合的泥泞沾遍千柳全身，他扔下年轻人，不管不顾地滚进塌陷的巨大坑洞疯狂刨挖。
    他们突然被萝娅尔一把推出避难所，千柳甚至没能看她最后一眼。
    滚烫严实的石堆让他不敢想象萝娅尔被埋在里面会是什么下场，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黏腻潮湿，让自己不会因怪异触感而分心。
    绝不能错过丝毫能救下萝娅尔的可能，千柳惶恐万分，又在暗自庆幸眼前的黑暗，她一定就站在面前看我努力，因为我没听她的话擅自跑来，因为我总是抱怨惹人烦的梦，因为我一直以来造成的麻烦，因为我……叫错过她的名字。
    “萝娅尔！”
    不对，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千柳将手挖向地面，撞击到完整的石块表面，或被隐藏在石缝的锋利碎片无情切割皮肉，试图推开石头，殊不知自己抱住的只是无法撼动的巨石某一处突起，他毫无所觉地机械做着无用功，直到被人用力抓住，带回坑边上神情空洞地站着，有什么在左脸颊擦过。
    提灯的年轻人爬过来，从下方看到那虚脱垂下的双手，触目惊心的惨状让人心悸。他撇开目光颇为于心不忍，不知该如何安慰那位医生的弟弟。
    再次抬头时却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鬼……鬼！”
    他看到了！传闻游荡在战场的鬼魂！
    那副令人作呕地蠕动着，仿佛能腐蚀世界的黑色躯体，扭曲变换的脑袋上偏离中央的诡异眼睛！
    只消看一眼，刚脱离生死危机的年轻人又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听到惨叫的千柳恍然转头，弯腰想就着微弱火光将萝娅尔舍命救回的人扶起，但他发现黑暗中有什么一同弯下腰，与自己几乎脸贴脸地对视着。
    千柳直视的目光对上了一只没有瞳仁眼白之分的金色眼珠。
    空间凝固，时间寂然无声。
    寂静中，他听到了玻璃碎裂的突兀脆响。
    ……
    深陷地下却能看到星空。
    那颗最美丽的金色星星真想让他也看一看。
    “星星是什么？”金色的光点闪烁两下，在漆黑中划出小小的弧度，就像一个人眨着眼睛歪脑袋。
    是……你是谁？
    “我不知道。好奇怪，你跟他们不一样。”有声音响彻混沌的意识，用孩童般的稚语向她撒娇，“不求我救你？再多绝望一点嘛。”
    为什么要向你求救。
    “他们都这样，我收下绝望。”
    你喜欢？
    “不喜欢，但是没有绝望我会消失。”
    靠绝望生存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你好奇怪，是第一个这样跟我交流的。”
    你来自哪里？
    “黑的，吵的，我不喜欢，所以出来了。”
    又黑又吵的地方？
    “地方？他们没有交流这个。”
    你没人教导？
    “人？教导？让我收下绝望，还有痛苦的人，交流，都跟我交流，我被教导，但是我不喜欢。”
    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
    “……”一直乱动的金光停住，缓缓靠近。
    距离到达某一界限时，她感觉脸被吞进了果冻里，而金光近在咫尺，美得摄人心魄，随后无数的负面情绪争相涌现。她觉得自己在被灼烧。
    快停下！
    “绝望，不喜欢。”
    ……不仅仅是绝望。
    “我不明白，他们教导我是绝望。”
    那不算教导。
    “……你真的好奇怪。”
    “其他人看到我都很绝望，我就收下了，虽然不喜欢，但是必须收下，收下了他们还想靠近我，交流我救了他们，让我救救他们。”
    “有时候我会帮助他们。比你彩色的人很痛苦，我告诉他，那就去做吧。比他彩色的人很渴望，我告诉他，那就去做吧。然后这里有了更多的绝望。”
    原来是你……为什么……
    “他们在痛苦。”
    “你刚才想到什么的时候也很痛苦？”
    帕尼斯……我把他一个人丢下了，他会很难受吧……不，不一定，他会回去，重新振作……
    “那你让他消失好了。”
    你让我杀了他？
    “原来可以用杀，那就杀了他，他不痛苦，你也不痛苦。”
    你在诱导我？
    “诱导？我不明白。”
    不……
    “你快消失了。”
    “别消失，再教导我。”
    ……
    “好奇怪，我不喜欢。”
    ……
    ……你做了什么？
    “……从大大的白色那里，拿到一颗很吸引大家的圆东西，做出绝望的彩色的人让我出现，求我救的人教导金光，我有金光不会消失，你也不会消失，我和金光给你，别放开它。不然它们会来。”
    谁？
    “吵的东西，我不喜欢。大家都想要金光，明明就是我的。”
    “我把它给你，别消失。”
    ……好，但是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你的绝望，即使有金光，我仍在遗失自己，你要听我的话，不许随便告诉人去做。
    这次也由我来教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