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王彦超围攻寿州三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南唐援军已大举而来。更可怕的是,南唐充分发挥了自己水军的优势,水陆并进,企图一举围歼周军。须臾之间,刘彦贞的援军已到达来远,距离寿州仅有二百里,三日可到寿州城下。而南唐水军的数百艘战舰则沿着淮水而上,径直扑向周军那条生死攸关的通道——正阳浮桥。
    一向冷静沉着的李谷惊慌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正阳浮桥。浮桥一旦被南唐控制,全军将腹背受敌,进退失据,有被围歼的危险。李谷又急又怒,出征之际,他信誓旦旦地向柴荣表示,要痛击蛇之三寸,攻取淮南。没想到三个月下来,这条蛇不仅丝毫无损,反而扬起头来要径直咬向他的要害。危急关头,面子、尊严都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保命。李谷急忙召集众将说:“我军不善于水战,倘若被贼寇截断浮桥,就会腹背受敌,有全军覆没的威胁。为今之计,不如退守正阳,保住浮桥,等皇上大军到来再作计较不迟。”
    王彦超有些犹豫地说:“我军粮草辎重全都在寿州城下。如果仓促退兵,这些东西怎么办?”答案是肯定的,如果退兵,粮草辎重肯定无法带走,只能一把火烧掉。皇帝还没到,军队就已经仓促败退,粮草全毁,这样做真的妥当么?李谷掂量了半响,似乎也觉得不妥,只好说:“我马上修书一封,急报皇上,请皇上定夺!”
    此时,柴荣才刚到圉镇(今属河南杞县)。接到李谷急报,柴荣匆匆看罢,不禁惊呼一声:“这李谷好糊涂!”柴荣把信丢给身边众将,痛心疾首地说:“眼见我军主力将至,而李谷竟然要焚粮退兵!这不是陷我大军于凶险吗?决战尚未开打,我军士气尽失!况且,数万大军局促于淮水两岸,岂不是坐以待毙!”柴荣大发冲天之怒,众将更是面面相觑。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一匹快马正飞也似地向南狂奔。背后远远传来赵匡胤的吼声:“一定要尽快送到寿州城下,告诉李谷,皇帝到达之前,万万不可退兵!”
    但局势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了柴荣的预料。
    31 决战正阳渡
    文书转送间,战局仍在飞速发展。刘彦贞部继续急进,已至山口,驻防山口镇的周军兵少将寡,一触即溃。而南唐水军则沿着淮水,全力西进,舰队逼近上窑。
    唐军的数百艘战舰溯江而上,声势逼人。驻防上窑的周军惊慌之际,急忙调来弓弩和石炮阻击。淮水边弓弩齐发,石炮轰鸣,激起万千水柱。但猛烈射击之后,周军士兵却绝望地发现,敌军战舰丝毫无损,前进依旧。原来,这几天来连日暴雨,淮水迅速上涨,江面增宽,弓弩石炮根本够不着在河心的敌舰。南唐战舰浩浩荡荡直扑正阳,无法阻挡。
    李谷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什么都可以不怕,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正阳渡口的浮桥。如今正阳危急,他只能自保,就算皇帝的命令尚未到达,他也顾不了了。李谷急忙下令,将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全部焚毁,全军退守正阳。
    围城的周军刚一撤离,南唐援军已大举而来。此时,柴荣刚刚到达陈州(今河南淮阳县)。敏锐的战场嗅觉让柴荣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连日来,李谷军中发来的文书络绎不绝,字里行间,柴荣发现李谷心神已乱,惊慌失措,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大将之风。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李谷、王彦超身上,如果渡淮通道被切断,南征大军还未完全展开,便败局已定。永远不能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都要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柴荣的人生法则。人生如此,治国如此,事关生死的战场上,当然更是如此。他立即传诏李重进,不休息,不补给,昼夜兼程,以最快速度急行军,立即赶赴正阳。事实证明,柴荣的临机决断挽救了全军。
    这一刻,刘彦贞正领着大军,踏着周军丢弃的战旗,得意洋洋地进入寿州城。刘仁赡面无表情地站在城门口,很有些厌恶地注视着万众簇拥下的刘彦贞。对这个人,刘仁赡从来就没有好感。在刘仁赡看来,刘彦贞能手握重兵,权焰甚重,全靠他老爸的资本。刘彦贞之父刘信,是杨行密麾下旧将,又与后来继任南吴国主的杨渥交情甚好,一直做到了太师的高位。有了父亲在淮南的深耕,刘彦贞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但此人的名声在淮南早已臭名昭著,不管在哪里做官,必然大肆敛财,为害一方。刘彦贞名声虽臭,却深谙官场潜规则,每次搜刮的财物,必然分出一半,用来贿赂朝中权臣。权臣们得了好处,在李璟面前把刘彦贞捧上了天,甚至说他用兵打仗不亚于西汉名将韩信、彭越。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演戏,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而有些人却入戏太深,把自己也骗了。刘彦贞显然成了后者。被人吹捧得多了,连他自己也真以为有平定天下的才能。所以,这次周军来攻,刘彦贞毫不犹豫地接过帅旗,带着数万兵马要来与柴荣决战。若能在淮水之侧击败声威日隆的中原皇帝,他将一战而令天下侧目。
    而现在刘彦贞感觉很好。自他出兵以来,一路顺风顺水,不仅轻易解了寿州之围,还有机会将周军一网打尽。他扫了一眼站在路旁的刘仁赡,鄙夷地哼了一声。此人自以为善战能谋,自诩为淮南名将,平素就看不上自己。这次,我偏要在此人面前立下惊天战功,煞一煞他的锐气!
    “我领兵来晚,让刘将军受惊了!”刘彦贞正眼也不瞧刘仁赡,装模作样地说。刘仁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将军大军一到,敌军闻风而逃,这是畏惧您的声威。如今寿州之围已解,将军可屯兵于此,暂作休整。敌军远来疲敝,不能持久。等敌军锐气尽失,再会合各路军马乘势反击,必获全胜!”刘彦贞一听,心头顿时怒火中烧。这刘仁赡好生可恶!知道我即将成就大功,居然编出一套说辞,要阻碍我趁势进攻。此人一定是怕我成了大功,抢了他的风头!刘彦贞双眼一瞪,高声道:“将军号称名将,怎地如此胆小!贼军焚烧粮草,仓惶逃窜,溃不成军,我军正应趁势进军正阳,将贼军逼至淮水,将其全歼于淮水以南!”刘仁赡大急道:“李谷纵然不是将军对手,但柴荣即将亲率大军而来。如此强敌,怎么能企图速战速决!一旦失利,大事坏矣!”
    “哈哈哈!”刘彦贞仰天大笑:“好个名将,却原来畏敌如虎!你如果害怕,就留在这里守城好了,我自率本部军马,明日就进攻正阳渡!只不过,等我成大功之后,将军可不要跑来与我抢功!”
    刘仁赡看着趾高气扬的刘彦贞,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一想事关重大,他忍住怒火,又劝道:“将军如果实在要攻,也应等到水军到达,水陆并进,才有胜算。”
    刘彦贞手一挥,大声呵斥道:“荒谬!舰船逆水而上,行动缓慢,到达正阳,至少还有十天!战机转瞬即逝,岂能在此空等!”说完,自顾拍马而去。
    刘仁赡仰天长叹:“皇上居然用如此庸才退敌,真是天亡我也!此人遇上柴荣,必败无疑!”
    站在正阳桥头的李谷此时却完全没有这么乐观。寿州城下的撤军完全是一场灾难。惊慌失措的周军丢弃了大部分粮草辎重,几乎是一路溃逃般退到了正阳。开封出征时士气高昂,纪律严明的军队此时变成了毫无斗志的乌合之众。李谷万分沮丧,凭这样一支败军,岂能挡住气势汹汹的追兵?
    惊惧之际,李谷终于接到了柴荣的回信。读罢来信,李谷倒吸一口凉气。皇帝在信中严令他不准退兵,坚守寿州外围,等待李重进援兵到来。但现在,他早已违背了皇帝的命令,直接丢掉了寿州阵地,一路败退到了正阳,还谈何坚守待援?不过这封信里也有好消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正率精兵昼夜兼程而来。不管怎么说,李重进骁勇善战,又带来了皇帝的侍卫亲军。他来了,足可保住正阳浮桥。
    想了半天,李谷决定把战场的真实情况告诉柴荣。他回信说:“贼寇战舰正沿淮水前进,直逼正阳,我军难以阻挡。倘若浮桥失守,粮道断绝,则全军危险。正阳已成险地,陛下不宜亲临。希望陛下暂且驻在陈州。等李重进到达,臣下将与他从长计议,阻止贼寇战舰,保全浮桥。等正阳的威胁解除,我军再厉兵秣马,等待时机,待贼军疲惫之时,陛下再以大军南下,攻取淮南,为时未晚。”
    柴荣看完李谷的回信,气得拍案而起,把信撕了个粉碎。李谷缺乏的不是智慧,也不是谋略,而是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如此关键的战役,自己却用错了人。适合做智囊的人,不一定适合做统帅。柴荣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望着烟雨朦胧的南方。毫无疑问,速战速决攻破寿州的战略意图已经破产,为今之计,必须守住正阳渡口。守住了正阳,就能给他重新进行战略部署的机会,给他扭转战局的时间。能否保住那个生死攸关的渡口,如今只能看李重进了。
    在刘彦贞的率领下,数万唐军浩浩荡荡直奔正阳。漫长的补给队伍从濠州(今安徽凤阳县)一直延伸到寿州,前后长达数百里,人声鼎沸,旌旗蔽野。淮水上,数百艘南唐战舰仍不紧不慢地朔江而上,在这条河上,他们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而在淮水的另一边,地平线上渐渐升腾起浓重的云团,那是李重进和他的五千铁骑扬起的尘土。这支骑兵从淮北平原呼啸而过,旋风般疾奔正阳。在那里,是李谷苦苦等待的目光。正阳,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渡口,如今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刘彦贞向北望去,前方依稀可见一串串黑影。那是败退于此,正手忙脚乱搭建防御阵地的后周士兵。刘彦贞冷笑了一下。很快,他们就将重蹈庞师古的覆辙,尽数葬身于淮水之底。刘彦贞急速挥动着手中的令旗,数万唐军立即变换阵型,由行军纵队变成了一列列方阵。战鼓擂响,唐军方阵随着鼓声,向敌军阵地攻去,如林的长枪,在冬日下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寒光。这是一股强大的铁流,带着气冲天地的压迫感。
    大战猝然爆发。在唐军强大兵力的压制下,周军匆匆建立起来的防线如同脆弱的竹节,在刀锋下层层崩裂。他们像蝼蚁般纷纷倒下,尸体布满了湿滑而坚硬的江岸。王彦超急红了眼。再不发动反击,敌军将直接把自己逼进淮水的急流中,死无葬身之地。“临阵脱逃者斩!”王彦超翻身上马,举起长枪,恨声高喊道:“列阵反击,绝不能让贼人攻到浮桥上!”
    李谷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随石重贵北伐过契丹,跟着郭威西征过河中,还跟着柴荣参加过高平之战。但他从未以全军统帅的身份如此之近地直面对手。他看到南唐士兵正不顾一切地冲进周军阵地,发疯般大砍大杀,他听到利刃砍进骨头的脆响,长枪刺进躯体的闷响,还有成千上万人绝望的悲号。除此之外,李谷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王彦超用尽全力拔出贯穿敌将的长枪,鲜血溅满了全身。当他用几乎虚脱的手抹开眼前的血水,发现身边竟然再无一名活着的部下。他扭头向渡口的方向望去。黑压压的敌军正向淮水边蜂拥而去,双方扭杀成一团,早已看不见淮水上的那座浮桥。王彦超感到绝望,显然他已经无力阻止敌军的进攻,这场战争胜负已定。他和李谷,乃至全军,都将被可耻地截断在淮水南岸,成为敌兵刀下的猎物。
    数百里外,陈州城下,柴荣正扬起头,注视着寒霜中朦胧不清的冬日。那一刻,他觉得凉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传令全军,丢弃辎重,轻装前行,务必于三日后赶到正阳!”三天之后的正阳渡口,必定已是血流成河。他只希望,当他赶到之时,那条通道还掌握在自己手里。情势万分危急,他只能尽力一搏。帝王也好,枭雄也罢,总有些战役,是不能输,也输不起的。
    柴荣并不知道,此刻他距离失败只有一步之遥。当他正风驰电掣地率军疾奔之时,刘彦贞正志得意满地注视着他的军旗一步步逼近淮水中央。在他强大的攻势下,周军已被分割包围于淮水南岸。只要再拿下浮桥,对手将彻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胜利来得如此轻易。凭这一战,他必将超越当年的刘瑾、王茂章等人,跻身于淮南名将之列,把那个徒有虚名的刘仁赡踩在脚下!
    巨大的骚动忽然在淮水北岸响起。刘彦贞诧异地抬起头,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那骚动正在飞快地蔓延,瞬间席卷过淮水,两岸的人潮就像被风暴劈开的波浪,疯狂地朝两边涌去。笑容在刘彦贞的脸上凝固了。他的战旗正如遭遇暴风般次第倒下,他的士兵就像见到了恶魔一样惊恐地向后溃逃。鲜红的战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上面是斗大的“李”字。在那面旗下,不计其数披着赤红战甲的骑兵如天神下凡般掠杀而来。刘彦贞张大的嘴再也无法合拢。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柴荣不是神,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骑兵正好在决定性的一刻出现在战场!
    看着这支不可阻挡的铁骑,身处重围的李谷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着北方放声痛哭。短短半日之内,他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这样的情绪跌宕令他年过半百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
    王彦超疲惫地从尸体堆中站起身来,扔掉了那支断为两截的长枪。鲜血正从他的脸颊涓涓流下,却挡不住他嘴角的微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他和他的军队竟然又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32 两个男人的对决
    李重进部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战场形势。李重进所率骑兵是柴荣手下最精锐的侍卫亲军,个个以一敌十,勇不可当。这支铁骑旋风般突过淮水,对准唐军战线猛烈冲击。淮南与中原已有数十年无战事,大部分南唐士兵都没有经历过实战。战斗顺风顺水之时,尚可倚仗人多势众,冲杀抢攻,如今战况突然逆转,南唐军队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
    刘彦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像受惊的鸦群一样四处逃散,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大胜近在咫尺,却在转瞬之间惨遭逆转。刘彦贞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激愤之下,扬起长刀,驱马向前,一连砍倒数名逃兵。“退却者斩!逃跑者斩!都给我杀回去,杀回去!”刘彦贞疯狂地挥舞着长刀,声嘶力竭地大喊。
    “贼将休走!”一声断喝如晴空霹雳,骤然在刘彦贞耳边炸响。刘彦贞只觉得眼前一晃,一道赤红的光芒直扑而来。他急忙扬起刀,却觉得那柄长刀似有千斤之重,怎么也举不起来。紧接着,一股剧痛贯穿全身,让他情不自禁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唐军士兵惊恐地看到自己主帅的胸前有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正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李重进骑着战马正从刘彦贞身边一掠而过,手里那支长枪鲜血淋漓。刘彦贞的身子晃了晃,从马上跌落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万军之中,李重进已一枪夺走了刘彦贞的性命!
    主帅被杀,数万唐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望风而逃。李谷、王彦超大喜过望,急忙召集部将,组织人马,沿着淮水一路追杀。从午后直到夜幕降临,当周军收兵回营之时,淮水南岸已伏尸过万,连绵三十里,缴获的军械辎重更是不计其数。经此一战,刘彦贞部全军覆没。
    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李谷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他心有余悸地对李重进说:“幸亏将军及时赶到,否则全军不保矣!”李重进微微一笑:“大帅不必惊慌。不出三日,皇上大军即到正阳。淮南之地,克日可平!”
    唐军战败,主帅丧命,这消息立即在寿州城里炸开了锅。周军撤围之后,寿州城郊的老百姓们才刚刚出城返家,如今听说唐军大败,周军即将复来,吓得又纷纷往寿州城里跑。而城内的富商官吏,则趁乱偷偷出城,向东逃亡。刘仁赡一动不动地站在乱成一团的城门口,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刘彦贞不听劝告贸然出兵之时,他已料定此战必败。刘彦贞一走,他立即向城头增调兵力,整修城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更多的坏消息还在不断传来,驻守定远的皇甫晖部已连夜退往清流关,滁州(今安徽滁州市)守将更弃城而逃,顷刻之间,外援断绝,寿州又成孤城。但刘仁赡只冷笑而已。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南唐王朝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军备废弛,兵将无能,官员腐败,溃败和灭亡是迟早的事。他能做的,只是和这座城共存亡而已。
    南下途中的柴荣接到了李重进传来的捷报。他眉飞色舞地展开战报,细细阅览。看到李重进奏报俘获南唐军士三千余人,柴荣忙问信使:“这三千降兵如何处置的?”信使不敢隐瞒,报告道:“已被全数格杀!”柴荣大吃一惊。之前他夺下关西四州,曾将战争中俘获的后蜀士兵全部特赦,如数遣返,还发给路费干粮。对不愿意回去的士兵,则发给军饷,组成军团,编入周军序列,还给他们取了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怀恩军”。在柴荣看来,战乱已有数十年,中原早已元气大伤,无谓的杀戮越少越好。“既已战败投降,为何又要全部诛杀?”柴荣追问道,眉宇之间已有怒色。“此次征淮,怀恩军战斗不力,甚至多有倒戈投降者。李将军得知后,甚为恼怒,说降兵不可信,又不能纵虎归山,不如杀之以绝后患,是以将所俘三千人尽数杀之。”
    柴荣不禁怅然。自唐亡以来,各国之间互相攻伐,杀戮甚重,而双方屠城杀降之事更是屡见不鲜。这几十年来用鲜血铸成的血仇,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李重进刚刚立下大功,总不能因为这件事责罚他吧。柴荣叹了口气,对身边诸将说:“我出征之前,曾下《伐淮南诏》,诏书中明言,我军所至,不犯秋毫。此次大军南下,必然战火遍地,诸位需约束士卒,严明军纪,决不能剽掳焚烧,祸害百姓。”赵匡胤等人连连点头称是。
    柴荣想了想,又说:“听说寿州撤围之后,城中百姓大多已回归村落,如今我军复至,惊恐之下定会再次逃入城中。我军一旦围城,城中玉石俱焚,岂不是无辜多了许多冤魂!传令下去,让李重进立即分派使者,传缴各地,让百姓安心务农,不要乱跑,免得受战火连累。”赵匡胤钦佩不已。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显然,柴荣要做的是统治这块土地,而不仅仅是征服,更不是掠夺与杀戮。赵匡胤暗暗下了决心,不管别的将领怎么做,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士兵成为暴徒与强盗。
    御花园内,李璟看着风情万种的花蕊夫人,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一连数日,急报纷至沓来。在柴荣强大的外交攻势下,素与南唐不和的楚、吴越先后起兵响应。原南楚旧将王逵领兵攻入鄂州(今湖北鄂州市),杀南唐军三千余人。吴越则气势更甚,大起精兵,水路并进,一路攻宣州(今属安徽宣城市),一路进逼江阴(今江苏江阴市),南唐守军屡战屡败。更令李璟惊恐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刘彦贞部竟然全军覆没,如今柴荣亲率大军而来,再逼寿州,淮南眼见不保。
    想到这里,李璟再也坐不住了,丢下花蕊夫人,急匆匆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照例一番七嘴八舌,互相争吵之后,却再无一人敢领兵前往寿州。李璟怒火中烧,厉声道:“你们个个平日里高谈阔论,自命不凡,如今有亡国之虞,你们却措手无策!今天不拿出个主意来,你们一个也不准走!”见皇帝发怒,冯延巳、韩熙载等人终于停止了争吵。众人嘀咕一番之后,飞快地达成了一致:遣使求和。几乎从没在任何事上有过同样意见的韩宋二党在求和一事上出奇地一致,这让李璟又好气又好笑。危难关头,举国上下,竟然无一人能力挽狂澜。李璟顿觉万念俱灰。他瘫倒在龙椅上,无力地挥了挥手:“事已至此,就依众卿吧。”
    柴荣嘲讽地看着李璟送来的求和信。“唐皇帝致大周皇帝”,信的开头这样写着。柴荣叹了口气。如果昔日的大唐王朝竟然要靠这样一个勾结契丹,偏居一隅,朝政腐败的割据政权来维系所谓的正统,岂不是历史的悲哀?那个煌煌盛世早已逝去,再也不会复来。甚至在那个王朝苟延残喘的日子里,带给人们的也只有痛苦与杀戮。这个天下需要的是一个崭新的王朝,需要的是能带给人们平安和富足的新时代。战败的李璟竟然自称大唐皇帝,与中原平起平坐,这自然让柴荣无法接受。再往下看,李璟言称,只要停战讲和,愿把柴荣当作兄长来事奉,每年贡献财物,襄助军费。柴荣把信撕了个粉碎。李璟根本不会明白,他要的不是什么虚名,更不是区区那点军费。
    两天之后,柴荣抵达正阳。他立即对前线指挥做出调整,任命立下大功的李重进为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执掌征淮大军。李谷则被免去前敌总指挥的职务,改任了个兼理寿州行府政务的虚职。寿州还在刘仁赡手里,李谷当然无政务可理,不过是柴荣给他个台阶下罢了。李谷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暗自庆幸皇帝没深究自己擅自败退之罪。对接下来的淮南战事,柴荣早已成竹在胸。刘仁赡企图把周军牢牢吸引在寿州城下,待援军到来再演一出里应外合,他却正好将计就计。他要以寿州为中心,掀起一场席卷整个淮南的巨大风暴。
    显德三年(公元956年)二月,柴荣亲率大军再次包围寿州,同时命令将浮桥从正阳移到距离寿州更近的下蔡(今安徽凤台县),以缩短全军的补给线。他诏令中原各州县,征发壮丁数十万疏通淝水,转运粮草辎重。既然刘仁赡铁了心要跟他打持久战,那就遂了他的心愿!完成了对寿州的包围,柴荣开始充分发挥自己的兵力优势,一系列的部署令人眼花缭乱。司超部向西攻击光州(今河南潢川县),齐藏珍部攻击寿州西南的黄州(今湖北黄冈市),郭令图部南下进攻舒州(今安徽潜山县),韩令坤部则往东长途奔袭防守空虚的扬州(今江苏扬州市)。江淮之间,数支大军分路而出,纵横南北。在柴荣的亲自指挥下,周军正以寿州为中心,将兵力以扇形布开,向整个淮南发起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刘仁赡站在寿州城楼上,孤独地迎着寒风。远处尘土蔽日,一队队敌军正向四面八方开进,而城外,密密麻麻的周军营寨已将寿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毫无疑问,正阳一战后,柴荣再度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正以寿州为中心迅速扩张,疯狂地向邻近州县发起进攻。这样下去,即使自己守住了寿州,也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淮南战事,正滑向必败之局。从军以来,他纵横江南,鲜有败绩,但现在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一大队周军骑兵突然涌出了军营,直奔城楼而来。刘仁赡定睛望去,这队骑兵衣甲鲜亮,气势雄壮,一看就是精锐之师。在军阵中央,隐约出现了一顶杏黄伞盖。难道柴荣亲自到阵前来了?一股热血直冲胸臆。刘仁赡疾呼:“快取我弓箭来!”如果能抓住机会,在阵前一箭射杀柴荣,岂不是能一夕之间挽救危局?
    这支军马行至距城楼一箭之地停了下来。军阵分开,一人身着黄袍,策马而出,正是柴荣。二人四目相对,阵前一片肃静。
    “刘彦贞部已在正阳遭我全歼,淮南指日可下。如今寿州已成孤城,将军坚守三月有余,已尽了忠义,何必执迷不悟。所谓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将军胸怀大志,身负大才,早些归降,朕必有重用,何苦为李璟陪葬?”柴荣扬鞭指着城楼,高声道。刘仁赡面沉如水,并不答话,暗暗把一支利箭搭上了弓弦。
    柴荣策马前行几步,又道:“战端一开,玉石俱焚。我知将军忠义,但城中士民有何罪?为什么要让他们无谓地遭受战祸?”话音未落,刘仁赡已闪电般地举起弓,轻舒猿臂,弓弦响起,一支利箭对准柴荣直飞过去。
    事发突然,柴荣身后的将领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一片惊呼,那支箭狠狠地扎在柴荣马前数步,箭羽兀自抖动不已。
    柴荣仰天大笑,“一箭射杀一天子,天下宁复有天子乎!”接下来,柴荣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他轻轻抖着缰绳,纵马前行,走到了那支箭坠地的地方。柴荣扬起头,挑衅地望着城楼上的刘仁赡。天地间一片死寂,两军将士呆若木鸡,似乎谁也不敢去打扰两个男人之间这场特殊的对决。
    刘仁赡的手在轻轻颤抖,他一咬牙,弯弓搭箭,对准柴荣的前胸,狠狠地射出了第二箭。这场对决,他只能胜,不能败。
    33 威震淮南
    那支箭闪着锐利的寒光,在半空中旋转着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准确地射向柴荣的胸口。柴荣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城楼上的刘仁赡,连看也不看正向自己飞来的利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支箭牵引着,连眼皮也不敢眨。“啊!”一阵惊呼,利箭“扑”的一声插入距柴荣只有几步的地上!柴荣的周围宛如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就算他步步上前,刘仁赡射来的箭都只能无奈地跌落在他的面前。短暂的沉寂之后,“万岁”之声沸腾原野,后周全军兴奋异常,他们亲眼见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的皇帝用强大的气场连续击败了刘仁赡的两次怒射!
    柴荣仰天长笑,挥鞭遥指城楼上的刘仁赡,高声喊道:“天意如此,刘公若还不幡然悔悟,待我攻城,玉石俱焚!”言毕,拨转马头,在惊天动地的“万岁”声中昂首而去。他知道,这场没有流血的交锋,自己已然完胜。刘仁赡又气又急,啪地一声将长弓折为两截,投弓于地,颓然叹道:“难道真是天不佑唐耶?也罢!我只有与城共存亡,以表忠节了!”唐军将士听了,无不垂头丧气。
    后周大军的猛攻开始了。皇帝亲临战阵令全军士气大振,将领们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尽快踏平寿州城。但柴荣最担心的却并不是寿州城里的刘仁赡,而是仍留在淮南的两支援军。刘仁赡纵然善战,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但南唐水军万余人尚在涂山,皇甫晖部也有三万人马据守滁州(今安徽滁州)附近的清流关,若不把这两支南唐军队歼灭,一旦战局有变,他们随时可能在周军侧翼发动袭击。
    柴荣决定首先对付对浮桥威胁最大的南唐水军。只是,自己密令王环打造的水师还在闺中,目前还见不得人,怎么办?思虑再三,柴荣找来最信任的几个将领商议对策。众将一听,都默然不语。后周家底起于河东,根基则在中原,建国后南征北战,都是陆战,从未在南方水网之地作战,毫无水战经验。何况,后周没有水军,难道用骑兵对付大江之上的舰船?
    一人缓缓走了出来,声音稳重而坚定:“臣愿往涂山,为陛下荡平贼寇。”柴荣一看,正是爱将赵匡胤。“爱卿欲以何计破之?”柴荣饶有兴趣地问。他很想知道,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儿,赵匡胤会有什么好点子。赵匡胤微微一笑:“事在人为。臣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临阵随机应变而已!”柴荣哈哈大笑:“好一个随机应变。好,我给你精兵一万,前往涂山破敌!”
    赵匡胤领命昂首而去,有一人却面色苍白,惴惴不安,正是他的父亲赵弘殷。赵弘殷时任右厢都指挥,是后周军中大名鼎鼎的禁军将领。高平之战后,柴荣更偏爱张永德、赵匡胤等后起之秀,赵弘殷也逐渐退居幕后,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儿子的表现。赵匡胤被提拔为禁军将领后,父子二人分掌禁军,可谓荣耀至极。但赵弘殷深知,树大招风,他们父子今后行事必须更加谨慎小心,以免出现差错,授人以柄。今天见儿子居然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要用步骑去灭南唐水军,顿时心头打鼓。
    赵弘殷实在放心不下,找到正在集结军队的赵匡胤,悄悄问:“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就这么有把握能胜?南唐水军名扬天下,纵横江淮,罕有对手,可不是好对付的主!”赵匡胤看了看面色焦虑的父亲,嘿嘿一笑:“父亲放心,半月之内,必凯旋而回!至于如何破敌,此乃军机大事,不可泄露!”赵弘殷愣了。儿子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军机大事,确实不能轻易透露,就算父子之间也一样。赵弘殷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此战关系重大,切莫轻敌,你好自为之吧。”
    赵匡胤领军,下令偃旗息鼓,昼伏夜行,密奔涂山。全军距离涂山尚有三十里,赵匡胤令全军隐蔽休整,又派出侦骑前往淮水边打探。消息很快传回,南唐战舰全部停靠在淮水边,全军则在涂山脚下宿营。赵匡胤仰天大笑:“果不出我所料,大事成矣!”
    喊杀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被惊醒的唐军士兵们纷纷提起兵器,列阵冲出了营门。薄薄的江雾下,百余后周骑兵正落荒而逃。“抓住贼军,砍下他们的人头,回去领赏啊!”看着这些零零落落的后周骑兵,唐军将领们顿时两眼放光,立即召集军马冲了过去。这支南唐水师自出兵以来,朔江而上,威风八面,眼见就要攻到正阳渡,成就大功。没想到柴荣大军猝然而至,刘彦贞部全军覆没,吓得掉头就跑,一直退到涂山。唐军将领们正为如何向皇帝交差苦恼,这些零星的后周骑兵竟然羊入虎口,岂不是天赐厚礼?
    除了少数部队留在江边看守战船,唐军大队人马看准了后周散兵紧追而去。刚追了不到十里路,只听得战鼓声惊天动地,不计其数的周军突然杀出,将他们拦腰截断。唐兵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赵匡胤则亲率精骑,马不停蹄,直奔淮水,旋风一般杀进了南唐军营。南唐水军在平原之地哪里敌得了如狼似虎的后周铁骑,很快溃不成军,唐军都监河延锡也在乱军中被砍了脑袋。日当正午,涂山脚下已是尸横遍野。这支在淮水上耀武扬威的南唐水军竟稀里糊涂地覆灭于原野之上。停在江边的战舰除了少数逃走,大部被周军缴获。
    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在淮水上击败南唐水军,唯一的机会在陆上。而不管对手在淮水上如何耀武扬威,他们总会在岸边驻军扎营,而那便是优势转换之时。赵匡胤还清楚,这支水军骄傲自大,此次一路西进寸功未立,必然急躁,若以兵诱之,必然上当。结果正如他所言,事在人为,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必须扬长避短,洞悉并利用对手的弱点。
    赵匡胤这么快凯旋归来令众将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没想到,赵匡胤竟然短短数天之内就歼灭了人见人怕的南唐水师,这可是把号称“胸中藏十万雄兵”的李谷吓得连夜焚粮退兵的那支舰队啊!柴荣拍着赵匡胤的肩头,笑道:“爱卿如此神勇,朕干脆把皇甫晖这个大礼也赏给你吧!”
    皇甫晖可算是影响了历史的人物。当年正是他带头在魏州发动兵变,又率领乱军拥戴前来镇压的李嗣源为帝,导致一代枭雄李存勖兵败身亡。后晋末年,契丹南下,攻陷开封,皇甫晖率部渡江南下,投奔南唐,一直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在乱世混了这么多年,皇甫晖也算是个沙场上的老油条了。这次领兵来救寿州,皇甫晖眼见刘彦贞兵败,情知不妙,赶紧退到了滁州外围的清流关观察形势。没想到形势还没观察清楚,赵匡胤已经带着虎狼之师气势汹汹而来。
    皇甫晖惊恐万分,径直逃进滁州城。守军正准备毁掉护城河桥,没想到赵匡胤来得如旋风一般,竟然带着骑兵径直冲过了护城河,直抵城下。南唐守军个个瞠目结舌。皇甫晖看着盔甲闪闪发亮的赵匡胤,自嘲地摇了摇头。他不准备像刘仁赡那样抱定为主效忠的决心死守城池。他是魏州人,逃到淮南原本就是无奈之举,他对南唐皇帝没有感觉,对滁州城更没有感觉。这么多年,他经历过太多战争,太多叛乱,这一切令他厌倦,实在没有必要像刘仁赡那样死守孤城。他只想速战速决,是胜是败都无所谓,只要能尽快结束这一切。
    “赵将军,今日你我各为其主,难免一战。我不打算死守,让两军士兵们受罪,不如你退出百步,待我领军出城,双方一决胜负吧!”皇甫晖大喊。赵匡胤听出了皇甫晖语气里的老迈与无奈。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周军面对城楼,徐徐而退。对付一个毫无斗志的对手,最好的办法不是把他逼上绝路,而是给他放弃的机会。
    两军很快列成阵势。当双方战鼓擂响之时,赵匡胤已纵马挥剑,闪电般冲了出去。既然皇甫晖这么急于结束煎熬,那不妨用最快的方式结束这一切。赵匡胤把身子伏在马鞍上,一手抱住马脖,一手紧握长剑,厉声高呼道:“我只取皇甫晖,不想死的都给我闪开!”他身边是如波浪一样裂开的战阵,斗志全无的南唐士兵没有一个人愿意阻挡正扑向自己主帅的赵匡胤。皇甫晖脸色大变,急忙举起刀,试图挡住这个气势汹汹的对手。当他抬起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眼睁睁看着赵匡胤的长剑闪电斩来,他却怎么也跟不上对手的速度。利刃从皇甫晖的脑门划过,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落马下。滁州城外的这一战迅速分出了胜负。赵匡胤一剑斩落皇甫晖,令南唐士兵彻底丧失了斗志,整支军队向周军缴械投降。赵匡胤顺利攻克滁州。
    受伤被俘的皇甫晖被押到了寿州城外的周军大营。这位曾点燃了一代天骄李存勖覆亡导火索的传奇人物被带到了柴荣面前。柴荣细细端详着这个名闻天下的俘虏。年过半百的皇甫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豪气,两鬓斑白,满脸沧桑,头上包扎着浸血的麻布,全身血迹斑斑。柴荣顿生怜悯之心,他轻叹了口气,问道:“将军是沙场宿将,精通用兵之道。为何不据坚城而守,反而强要出战?”
    皇甫晖就像没有听到,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喃喃道:“我累了,想躺一会儿。”说罢,也不等柴荣同意,便大大咧咧地躺了下来。柴荣摆摆手,制止住想要上前的卫士,静静地等着皇甫晖。过了好一阵,人们终于听到了那个老迈的声音:“我在晋为将之时,曾与契丹人交战。契丹人之凶悍狠毒,至今难以忘怀。当年我渡河南下逃离中原,就如今日被擒一样,不是我不愿为国尽力,而是自知实力相差太大,力不从心。从那时起,我每时每刻不在想,何时才能见到中原军队能与契丹匹敌,收复燕云,重整雄风。直到昨天……”皇甫晖抬眼看了看站立一旁的赵匡胤,继续道:“昨天我退保滁州城,见到周军攀墙而上,如飞一般,这是我数十年未见过的精锐之师。有这样的军队在手,何愁天下不平,燕云不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老天作对,为那个徒有虚名的南唐皇帝作无谓之战?”
    柴荣和赵匡胤对视一眼,只觉得胸中热血翻滚。眼前的这个人经历了大半个乱世,从最底层的士兵一直做到节度使,他见过梁晋争霸,见过石敬塘割地卖国,也见过契丹人血洗中原,当他决定从杀戮中解脱之际,最后的希望竟是他的对手能一统天下,光复燕云。柴荣叹了口气,谁说这个世道没有人心,就连被人称为“骁勇无赖”的老油条皇甫晖都有与他同样的心声与渴望。柴荣挥了挥手:“带下去,为皇甫将军好生医治,切不可怠慢。”但万念俱灰的皇甫晖再也没有了生存的欲望,他拒绝接受医官的治疗,数天后伤势恶化而死。
    而时年二十九岁的赵匡胤在一月之内连获两场大胜,这位年轻后周将领在战场上的表演可谓惊艳,一时名声大噪,威震淮南。
    第七章 艰苦鏖战
    淮南战场上,杀机四伏,暗流汹涌。寿州城下的对决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是血战到底还是知难而退?柴荣不得不做出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34 暗流
    赵匡胤连获大胜,风光八面,最开心的不是柴荣,也不是他的部下们,甚至不是他的父亲赵弘殷,而是时任殿前都指挥使的张永德。对赵匡胤的资质与潜力,看得最清楚的也正是张永德。当赵匡胤还只是周军中的低级将领时,张永德便已把他作为自己最大的一笔投资。
    在后周军中,张永德曾是最春风得意的人物。他的父亲张颖,原是后晋高祖石敬瑭军中大将,与当时同在石敬瑭麾下效力的郭威过从甚密。张永德年轻时一表人才,又以贤孝闻名乡里,郭威慧眼识人,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下嫁给他。同年,郭威被后汉隐帝刘承祐提任为枢密使,于是把自己这个得意女婿举荐为供奉官押班,送到皇帝身边效力。看起来张永德的仕途自此将一帆风顺,没想到不久后风云突变,刘承祐决意铲除郭威、柴荣,作为郭威女婿的张永德自然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刘承祐故意派张永德给昭义节度使常思送生日礼物,同时密诏常思乘机诛杀之。没想到常思却留了一手,只把张永德暂时囚禁,观察形势。果然,不久后郭威发动兵变,刘承祐被杀,常思急忙把张永德释放。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郭威的亲戚几乎被诛杀殆尽的情况下,身为女婿又智勇双全的张永德顿时成为郭威眼里的珍宝。郭威称帝后,擢升张永德为左卫将军,加附马都尉,领和州刺使。第二年又升为殿前都虞侯、领思州团练使。不久又升为殿前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两年之内三次提升,年仅二十四岁的张永德一跃成为殿前司的最高长官,执掌殿前亲军,更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禁军高级将领。
    不久,郭威病死,养子柴荣继登皇位。柴荣继位之后,任李重进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侯,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分掌侍卫亲军和殿前亲军。不久,北汉来犯,张永德、李重进双双随柴荣出征。高平一战,两人均有不俗表现,战后,李重进加使相衔,升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张永德加检校太傅,授义成军节度使。在很多人看来,李重进和张永德正成为柴荣麾下最为耀眼的双子星座。但张永德心里却很清楚,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唐亡以来,各国发生了无数次兵变,手足相残,同宗反目,屡见不鲜,而这一切都只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表面上柴荣对他和李重进不断提拔,宠信有加,但谁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人人都知道,柴荣有一个致命的软肋:儿子年纪太小。因为当年后汉隐帝刘承祐突下黑手,柴荣的三个儿子均遭横死,直到他三十二岁的年纪才又得一子。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谁都说不清哪天就会遭遇横祸。而柴荣一旦不测,他年幼的儿子能坐得稳龙椅吗?张永德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就算他对皇位没有什么兴趣,但别人的呢?如果是自己的政敌上台,他又怎么办?每次想到这里,一个人就会从阴影里走出来,跳进他的脑海,这个人就是同为皇亲的李重进。李重进是郭威姐姐的儿子,如此算来应该是柴荣的姑表兄,郭威对他极为宠信。当年郭威除掉旧臣王峻,借助的正是李重进之手。
    虽说张永德和李重进也是亲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互相看不惯对方。李重进执掌侍卫亲军,张永德则是殿前军的最高指挥官。这两支军队之间的关系可谓相当微妙。侍卫军成为一支重要的正规军始于朱温,对军队极富控制欲的朱温建立了由自己亲自掌握的侍卫马步军,并将其迅速扩充成一支可怖的军事力量。但历经数十年之后,这支被历任帝王极为重视的军队却慢慢变了味。特别是后晋以来,侍卫军渐渐演变成身份和待遇高人一等的特权阶层,甚至父子相袭,腐败不堪。高平一战,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竟然在大战的关键时刻临阵脱逃,几乎酿成大祸。这让柴荣决心对禁军进行重组。他下令从各地筛选精兵,充实加强殿前军,后周逐渐形成了殿前军与侍卫军平列,分享中央禁军的体制。而这两支军队的实际指挥官便是张永德与李重进。毫无疑问,同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的两支军队互相都把对方看成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军将士之间互不服气,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恶言相向。久而久之,柴荣的姑表兄李重进与妹夫张永德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张永德暗暗作了一个决定:一旦朝中有变,就算自己当不上皇帝,也不能让李重进上位。
    高平之战让赵匡胤脱颖而出,更令张永德眼前一亮。赵匡胤出身平常,跟郭家扯不上关系,跟李重进更走不到一起,而且此人有勇有谋,为人稳重谨慎,是个可造之材。张永德决定,一定要扶持这匹千里马上位,不仅可以加强殿前军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自己也有了强力的帮手和盟友。战后,张永德在柴荣面前把赵匡胤吹得天花乱坠,称为不世出的大将之才。柴荣对这位青年将领原本就十分赏识,又见张永德如此力荐,于是顺水推舟擢升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当时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军中未设副使,赵匡胤由此成为殿前司的二把手,协助张永德统领殿前军。赵匡胤一跃成为禁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次出征淮南,李重进受命为先锋援救李谷,在正阳渡一战大败南唐军,杀大将刘彦贞,斩首万余级,获戈甲三十万,一举扭转了周军在淮南战场的被动态势,李重进也顺理成章地挤掉李谷成为征淮军主帅。眼见着对头大出风头,张永德心急如焚。但机会转眼即来,赵匡胤临危受命,在短短一月之内,一举啃掉南唐水军和皇甫晖两块硬骨头,威震淮南。张永德自然满心欢喜,赵匡胤是他的副手,这次成就大功,长了殿前军的威风,自己也大有面子。从此以后,张永德逢人便吹嘘赵匡胤如何厉害,如何了得。
    但赵匡胤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何时该出头,何时该低调,他拿捏得十分精当。自淮水边一战成名之后,赵匡胤每次亲临军阵,必定把坐骑装饰得金光闪闪,铠甲兵器更是锃亮耀眼。部下劝他:“您这样穿戴过于醒目,在战场上容易被敌人辨识,恐不安全。”赵匡胤却哈哈大笑道:“我就想让贼人们都知道谁是赵匡胤!”在对手面前,无论如何高调都不过分,对一员武将而言,能让对手震慑,这便是最大的资本。
    而对处理父子同朝为官这样的敏感问题,赵匡胤却显得格外谨慎。攻克滁州数日后,赵弘殷领兵半夜到达滁州城下,准备进城休整,大呼小叫要求开门。赵匡胤亲自登上城楼,看着自己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你我虽然是父子,但守城是国家大事,不能随便开启城门。请父亲把文书送过来我验看过再说!”赵弘殷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不得不照章办事才进了城。父子两人都很清楚,这是做给柴荣看的,赵匡胤要让皇帝知道,虽然父子二人同领禁军,但在国家大事上,他一定秉公无私,绝无二心。
    不久,柴荣又派翰林学士窦仪到滁州清点登记库存物资。正巧赵匡胤派人来库中提取物资,窦仪叫人给赵匡胤传话说:“您刚刚攻克州城之时,即使把库中东西取光也无妨。但如今皇帝已派我来将府库中的东西登记为官府物资,现在成了国家的东西,没有诏令是不能取的。”赵匡胤恍然大悟,急忙亲自登门拜访,把窦仪大大称赞了一番,还派人帮助窦仪管理守卫府库。直到柴荣委任的州官到来,府库中的东西一件不少,打点整理得整整齐齐。
    这些事很快传到了柴荣耳里。柴荣当然很开心,对赵匡胤更加器重。在他急于扫平四海,一统天下之际,身边有这样智勇双全又知进退的年轻将领为他出生入死,岂不是天赐珍宝?更何况,赵匡胤跟郭家既无血缘,也无裙带,似乎对他的政权构不成威胁,正可以放手委以重任。
    张永德清楚地看到了皇帝对赵匡胤的态度。他更相信,这个人将是自己最大的退路和依靠。投资赵匡胤,就是投资自己的未来。两年之后,赵匡胤准备迎娶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的女儿。张永德立刻盯上了这个机会。这王饶可不是一般人物,曾历事后晋、后汉和后周三朝,在后汉高祖之时就已授镇国军节度使,后来又在危难之时参加拥立郭威,可谓后周开国功臣。虽然王饶已经去世,但其在军中根基颇深,宾佐幕僚、亲兵部将不计其数。如果能促成这桩婚事,赵匡胤无疑将身价倍增。张永德如打了鸡血般为赵匡胤的这桩婚事奔走张罗,还出缗钱金帛数千助之。自己顶头上司的雪中送炭,赵匡胤自然感激不尽。
    不久,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又看上了符彦卿的六女儿。这符家可非比寻常,符彦卿的父亲是当年李克用的义子符存审,一代名将,威震河东。符彦卿自己则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时为魏王、天雄军节度使,可谓位高权重。符彦卿的大女儿还嫁给了柴荣,正是当今皇后。如果赵家能和这样的皇亲国戚联姻,对赵氏势力的发展意义重大。但赵光义此时只是一个普通的供奉官,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怎么娶得到出身豪族的符姑娘?
    赵光义万般无奈之际,只好找二哥赵匡胤商量办法。赵匡胤毫不犹豫地说:“符家是大族,又是国戚,要想成事,必须下重金聘礼,才不会拂了符家的面子。”赵光义哭丧着脸道:“你也知道我现在没几个钱,到哪里去凑这重金?”赵匡胤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这弟弟比我还狠,不仅想娶魏王的女儿,还要空手套白狼。想了半天,赵匡胤叹了口气说:“我们两兄弟的钱凑一块也远远不够,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找我那好上司帮忙了!”赵匡胤写了封亲笔信,让赵光义带着去求张永德帮忙。张永德一见,惊喜不已。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心中暗暗称奇:“看来这两兄弟志向高远,都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成气候。这样好的璞玉放在自己面前可不能浪费了!”张永德当即拍胸脯表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帮赵光义成就这段姻缘。有了张永德的资助和游说,赵光义居然真把符家千金小姐娶回了家。从此,这两兄弟对张永德更加感恩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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