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喜顺双唇颤抖，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猛地抬头望向楼上。慕白术站在半中间，双手撑在扶手上，手指死死扣着木条。他眼睛瞪得浑圆，不可置信一般，胸膛起伏如同拉风箱，手臂撑得笔直，似乎不这样就撑不住身体了。
    楼下的孩子也察觉到了异常，他顺着喜顺的视线向上望去，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
    “公子？”
    “松童！”
    如同开闸的洪水，松童向楼梯跑去，慕白术也从上冲下来，两人在窄陡的楼梯上抱成一团，随后，又一起跌坐在楼梯上。
    “松童，我终于找到你了。”
    “公子，我找的你好苦啊。”
    松童和慕白术被冲散以后，好容易才脱身，他想回到失散的地方去找。可他人生地不熟，哪里还找得到，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找了好几日，却一无所获。
    他们的行李都在他身上，钱也是，他不敢一个人住店，每天和流民一起挤在破庙里。他不敢回宜镇，慕白术身上一个钱都没有，肯定回不去。可他在那里找了整整二个月，每一块土地都翻遍了，什么消息都没找到。
    于是，他猜会不会公子已经找到四少了。他决定去找四少，即使公子不在，四少一定能找到。他打听到冯京墨的部队已经开拔去上海了，他便跟着流民一路逃难来到上海。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四少应该会去司令部，我不敢进去，只好偷偷躲在角落里等。可是，我没等到四少，却看到了大当家，吓得我更不敢去问了。我一直等一直等，足足等了半个月，我以为四少不在那里，只好放弃。”
    冯京墨默默闭上眼，那个时候，他已经挨完鞭子，去筹备学校了，有事商量也是去子鸿家，除了极偶尔，是不去司令部的，难怪松童一直没有等到。真是，阴差阳错。
    松童放弃了去司令部，但他没有走，他想，四少在上海，公子一定会找来的。只要他留下，说不定就能遇上公子，遇上四少。
    他不敢花慕白术的钱，就想找一个工作，他依旧住在收容流民的破庙里。有一天，一个孩子回来说城里有报社招聘送报的，呼朋唤友地说好明天一起去报名。他偷偷记下了时间，地址，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报社。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虽然模样显小，可站在一群半大的孩子中间，依旧有些局促。好在他长相清秀，衣着也干净，第一批便被选中了，他第一次有了工作。
    “公子，我一个早上可以送五百份，一个月可以赚两个大洋呢。”松童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骄傲自得的样子，又压低声音，凑到慕白术耳边，“我都不舍得花，和咱们带的钱一起埋在庙外第三颗杨树下面。”
    慕白术被他逗笑，摇晃之中，眼眶里蓄的泪珠溅了一滴下来。“那你今日怎么会在这里？是你送楼上那位先生来的？”
    “嗯，”松童点头，“韩先生是我们报社的编辑，他人很和气，偶尔见到总是和我们打招呼。他问我有没有念过书，我说念过，他不信，就考我，我全答上来了。”
    慕白术好笑地看着松童，小时候念书的时候总是抱怨，没少因为偷懒挨先生的板子。每次挨打，回去总是偷偷骂先生，这回，不骂先生了吧。
    “韩先生见我真的识字，就问我愿不愿意学做排版小工。我当然愿意啊，做排版的小工一个月的工钱有五个大洋呢。所以我每天送完报就回报社里学，我聪明，不到一个月就练熟了。公子，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七个大洋呢。”
    “真厉害。”慕白术双手捧住松童的脸蛋，狠命揉了揉，“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哦，我们送报每天早上五点钟要到，但我现在还做排版，编辑先生们是九点钟上工，所以我们十点前就要等着，编好一篇，我就拿去排一篇，要不然赶不及印刷。今天韩先生没有到，我以为是有事没来，也没在意，这是常有的事。先生们遇到有事，打个电话，晚一些歇一天，别的先生都会帮忙。”
    张中翔之前远远坐在餐桌边，并没有细听，毕竟是人家的私事。现在，听见松童说起昨晚的事，他也慢慢挪过来，细听起来。
    “偏偏今天有些邪门，先生们编稿都不顺利，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一篇都没编出来。几个排版小工等得无聊，商量凑几个小钱去买点吃的。我说我没钱，我不吃，他们就说不要我出钱，让我去跑腿。”
    松童拿了钱，惦记着不能耽误活，小跑着去买了来，是一包五香瓜子，一包茴香豆，一包花生米，统统用旧报纸包成粽子的样子。他捧在怀里往回跑，他们小工进出都是走后门。后门开在一条窄巷里，没有灯，黑魆魆的。
    巷子里横七竖八地放了各户人家的泔脚桶，酸酸臭臭的味道刺人口鼻，平时都没人往这里走，就是他们，走得时候都是撇着气快跑而过。现在晚了，又有两边院子里的高树影子落下来，风一吹，动来动去，地上像是有什么在爬一样。松童更是闭着眼疾走。
    “哎呦。”
    松童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向前踉跄了好几下，才扶着手跌倒在地上。幸而有了缓冲，并没有摔重，手里的东西倒都滚了出去，三三两两地落在远处。
    松童大着胆子看过去，后面黑乎乎地躺着什么，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那…那不是一个人吗？！
    松童死命地捂住嘴才没有叫出来，怎么…怎么会有死人。
    死人的手动了一下，轻不可闻地发出一声闷哼。
    没死？活人？松童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停在半丈多远，他借着月光看过去。
    “…韩先生？”
    “韩先生让我送他到这里来，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就把东西送回去，说我突然拉肚子，告了一天假，把人送过来了。还好报社离这里不远，要不然我一个人真的不行。对了，”松童突然拧头去看张中翔，“韩先生怎么样？”
    松童不知道是枪伤，张中翔伸手摸他的脑袋，“没事了，在楼上歇着呢，谢谢你。”
    “那就好，”松童松了一口气，又去抓慕白术，“公子，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找到四少了？什么时候找到的？有没有吃苦？你怎么同这位先生认识的？你同韩先生也认识吗？”
    他叽叽喳喳问了一大堆，慕白术一个字都来不及回答，他却又跳起来，四下张望，“哎呀，几点了？我要去开工了。”
    喜顺正好站在钟边，听他问，扭头看了一下，笑道，“四点多了，今天别去了。”
    “不行，”松童一口回绝，“迟到和旷工都是要扣钱的。”他又拉住慕白术的手，“公子，我先去开工，你还在这里等我行吗，我送完报就来找你，我动作很快的，八点前一定送完。”
    慕白术捏着他的手，不想让他走，他刚刚找回他，怎么舍得让他再去吃苦。况且，他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呢。
    “走吧，我送你去。”冯京墨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却突然站起来，朝松童伸出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拿人工钱，就要把事做好，有始有终，是正途。不过，”他又笑，“今日散了工就辞了吧，你家公子是断断舍不得你吃这种苦的。”
    张中翔送他们几人出去，目送车子开远才回转。进到家里，看见桌上的吃食，已经是半点热气都无，原本晶莹饱满的小笼包早失去了光泽，里面的汤汁被面皮吸收，颓塌下来，半分原来的可爱都没有了。
    他突然五感纠结于肺，似有千丝万缕缠绕于胸，出了一刻神，却又什么都理不清。他望了一眼楼上，碎步走进厨房。扔垃圾的桶里是刚才喜顺收拾的碎碗和馄饨，皮子都碎烂了，露出里面粉色的肉糜。他打开橱柜，舀了一勺米，开始煮粥。他这里没有麻药，韩先生是疼晕过去的，应该很快会醒。等他醒来，希望他能喝得下粥。
    松童坐在汽车里，这个人都是僵硬的，他从来没做过汽车，束手束脚，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公子，四少，”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送报的活儿可以辞，我可以让给庙里其他的孩子。但排版小工，我还想干下去。”
    “为什么？”慕白术第一个不愿意，“我听你讲每天要十点十一点才能开工，这样最早也要干到两三点吧，太辛苦了。”
    “我…”松童的脸微红，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我每天排版都把先生们做的东西读好几遍，我想…我想慢慢学习，以后能在报社一直干下去。”
    “哦，我听明白了，”其实大家都听出了松童的言外之意，知道他不好意思不愿调笑他。偏喜顺是个不过脑子的，张口就说，“原来松童以后想当大编辑，对不对。”
    松童的脸更红了，他本来就是不好意思说才拐弯抹角的，谁知喜顺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低下头不肯说话了。冯京墨直接一脚踹在喜顺椅背上，喜顺猝不及防，猛地带了一脚刹车。车子猛地一顿，松童差点撞到玻璃上。
    “别理他，”冯京墨伸手撸了一把松童的头发，“你想干就干，四少请先生教你。”
    “等一下到了你先去上工，我送你家公子去上学，然后还回来等你。你送完了我们就一起回家，等你们公子下课好不好？”
    “嗯嗯嗯”松童高兴了，也不怕碰到东西，转过来对着冯京墨狂点头，惹得慕白术一阵偷笑。
    松童下了车就飞跑起来，慕白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依旧黢黑的巷子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狂喜，抱住冯京墨，眼泪就流了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他呢喃着，“真不想去上课了。”
    冯京墨知道他说说而已，却还是忍不住逗他，“刚拿了月考第二就旷课，不怕挨先生板子吗？”慕白术不理他，只紧紧地抱住他，怎么都不肯放。
    松童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八点前一定送完，七点半就跑着回来了。他老远看到冯京墨的车停在原处，心里的一颗大石头噗通落地。刚才送报的时候，他一直有些惶惶然，生怕一切都是做梦。
    他跑得飞快，恨不得把报一刻钟就送完，好回去找冯京墨，又怕回去之后人去楼空，白欢喜一场。不怕，他告诉自己，反正那位先生的家我已经认识了，我可以去找他。一面又偷笑自己胡思乱想，公子怎么会不要自己。
    他笑绉了脸，一路挥着手跑过去，这回熟门熟路地拉开车门就想坐进去，却被冯京墨叫住。
    “坐后面来。”
    松童一愣，马上又欢天喜地地坐到后面。冯京墨已经摸出一块手帕，等他坐稳就开始替他擦汗，十分嫌弃的样子。
    “怎么出这一脑门子汗，后面有鬼在追你吗？”
    “没有，嘿嘿，”松童咧着嘴笑，“怕你们等久了。”
    “工辞了？”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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