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颐倒是没嫌他,非但如此,对他还很是客气,封他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此次晋穆大战,他原本满心盼着晋国大胜,如此,自己往后不但能继续在晋国为官,有朝一日借着齐翚之力,说不定还能继续做着复国之梦,没想到妫颐一败涂地,他思前想后,冒着兵凶跑到这里,实际是想改投庚敖。
    他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最后道:“息后乃我亲姊,君夫人亦叫我一声阿舅,我一向便将穆侯视为己亲,此次大战,我一早就料到晋人必败无疑,本早就想改投穆侯,奈何被妫颐强留,前几日终于叫我逃了出来,九死一生,方至穆侯跟前。经此一次,穆侯威满天下,又有何人敢与穆侯比肩?
    他说完了话,见对面的庚敖看着自己,神色平淡,不辨喜怒,心里一时没底,正忐忑着,忽听他问:“听闻你有重要之事要告我,何事?”
    成甘忙起身,小步到了他近旁,附耳低声道:“我来,正是有事要告。实不相瞒,妫颐疑心前次王师伐楚失利,乃是穆侯你与郑人合谋所致。他对君夫人依旧怀有妄念,原本谋算我以探亲之名来见君夫人,将此事告知君夫人,以离间穆侯与君夫人,他好从中渔利。我一向将穆侯视为己亲,怎肯受他摆布?故辗转逃离,九死一生,今日终于得见穆侯,遂将此事相告。穆侯放心,我只盼穆侯与君夫人百年好合,决计不会在君夫人面前吐露半字!”
    庚敖慢慢转头,盯着成甘,一语不发。
    成甘原本有些得意,心想他定会感激自己,不想他这反应,却是出乎意料,被他看得渐渐心里发毛,脸上笑容退去,迟疑了下,试探道:“穆侯何故如此看我?”
    “这便是你所谓之重要事?”
    庚敖问了一句。
    “是!穆侯你要当心小人,免得中了离间!”成甘一脸义愤。
    庚敖忽然放声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在成甘错愕的目光注视下,道:“多谢小宗伯九死一生冒险前来相告!孤甚是感激,然小宗伯如蛟鹏出世,孤之庙堂,水浅天低,恐容藏不下,小宗伯还请另寻高就之所!”
    哈哈大笑声中,他按剑而起,撇下成甘大步而去。
    ……
    阿玄在西华关等了庚敖两个月了。
    又是一年春至,西华关附近的野地里,冰雪渐渐消融,昨夜一场小雨过后,今早起来,远远看去,远处地平之上,已然开始冒出一片淡淡的新绿草嫩之色。
    最近这个月,她脱衣已经渐渐显腹了。腹中孩儿非常乖巧,除了每天早上起来偶有呕感,她也更爱睡觉之外,剩余时间,阿玄便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她人虽在关内,但从庚敖离开后,几乎每天,都能从守将那里得到关于前方的消息。
    晋人不敌穆之勇士,溃不成军……
    国君领军,一口气攻下了六邑……
    国君驱走晋侯派来的求和使者,攻破晋都,晋侯妫颐和全部公族大夫被俘,迫于形势,向庚敖呈上降书,承诺割地纳贡,永不反悔……
    最令阿玄感到欢喜的,便是庚敖如今已经领军行在了回关的路上。
    按照行程,或许最快三天之后,她便能见到夫君的面了。
    虽然还有数日他才能回,但阿玄对他的思念,已是一天天堆积,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日黄昏,她用过晏食,照习惯,在春和几个随扈的陪伴之下外出散步,不知不觉,行至西华关前。
    夕阳慢慢沉下山头,金色的光芒,完全地笼罩了她面前的这座关隘。立于关下,仰头而望,暮色中爬满青苔和藤萝的这座古老关隘显得愈发雄壮沉浑,如同一道拔地而起的巨大屏障安插在了山峰之间,为穆人牢牢把守着东边的大门。
    守将远远看到君夫人的身影,急忙跑来向她问好。
    阿玄望了眼关隘之顶,微笑道:“我可上去?”
    “自然!君夫人当心便是!”守将忙道。
    阿玄点头,春忙扶住她。
    阿玄足踏脚下那仿佛镂印着刀剑和岁月痕迹的巨大青色石阶,一级一级慢慢攀登而上,最后登顶来到关楼,立于城墙的垛口,朝着远处前方眺望。
    这是她第一次登上西华关的关楼。
    夕阳刚刚沉下山头,关山之外,远山苍莽,长川蜿蜒其中,犹如玉带盘旋,头顶暮色,正迅速压拢而下,天空呈现一片最后的苍茫青紫,视线尽头的远方,归鸟争相振翅入林,猎猎风起,云端之下,若有声声龙吟鹤唳……
    入目之景,其磅礴、其壮丽,令人浑然生出一种天地悠悠,万物刍狗之感。
    阿玄心潮激荡之时,小腹忽然微微一动,仿似身体中正孕育的那孩子也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在用他的方式应和着母亲。
    阿玄抬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春见状,略微紧张,忙道:“君夫人可是乏了?天亦要黑了,还是早些回去歇了。君上三日后便可回了。”
    阿玄一笑,点了点头,再次眺望了一眼从关口延伸而出的那条驰道。
    它笔直朝前,宛如劈开莽林的一支利剑,伸向那不可知的遥远远方。
    三天之后,庚敖便会回了。
    阿玄最后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驰道,慢慢转身,正要下去,忽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就在驰道尽头那片交织着暮色的树影之中,忽然出来了一个黑点。
    起先它真的只是一个黑点,但很快,渐渐变大,跃入眼帘,竟是一匹快马,那匹马如风驰电掣,沿着驰道往关门方向急速而来,越来越大,亦越来越清晰。
    每日都有讯报以快马送至关隘,守将起先以为是送信之人,阿玄却定住了身形,睁大眼睛,望着驰道之上那一抹穿破浓重暮色正朝城门疾驰而来的身影。
    突然,她睁大眼睛,目中显出不敢置信之色,而马背之上的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她在远在关楼之上的那道身影,坐于马上抬头,朝她一笑。
    纵然因为距离太远,暮色太浓,彼此并不能捕捉到对方的目光,但就在那一刻,阿玄仿佛感应到了那马上之人的笑容,眼中迅速绽出了欣喜的光芒。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面庞亦涌上了热潮,转身便往下而去。
    那匹快马如同闪电,转眼便到了关门之前,守将正要俯身向下喊话问明身份,却见那人勒住了马,一把摘下头鍪。
    “开门!”
    战马发出的嘶鸣中,这一声犹如振聋发聩,守将一愣,终于认出马上之人便是国君庚敖,大喜,一边大呼君上,一边高声命人大开关门。
    关卒开启两扇关门。在大门开启之时所发出的沉重吱呀声中,一骑快马,转眼便冲入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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