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除夕》
    2013年的除夕是周沫过的最特别的除夕, 她没有和家人一起, 用余一书的话说, 是和未来的家人一起。
    她一洗在北京的穷酸气,一下翻身农奴做主人, 跟着地主吃香喝辣。半年的底层生活让她在走进酒店大厅时,倏然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地面跟着余一书往前走时,她低叹, 人真的不能一直待在地下。
    五星级酒店,负一层泳池,周沫转了一圈适应后去游了个泳,又洗了个香喷喷长悠悠的澡, 只是当她站在金碧辉煌的洗澡间里,再次周身不适,这个卫生间太大,有点浪费,可以搭一张小床。
    她吃完饭,穿了件简单款的红毛衣,便和余一书去了十八层。
    余味在十八层做服务生,白衬衫红围兜, 他们一道出现时, 他的托盘差点没端稳, 周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两个空杯幸免于难。
    余一书来北京只同周沫联络, 余味不知,所以才惊讶成这样。
    除夕夜多是住宿的客人,稀稀落落地上来,也多是聊天,吃客不多,周沫挑了张临窗的位置坐下,十八层落地窗向下俯瞰,就像见到了十八层地狱下的地下室,一股窒息感,她口中不自觉溢出,“这样的生活真好。”
    这不就是她一直向往的生活,吃的讲究住的精致活的潇洒吗?
    日料服务台,余味擦着盘子不知为何涌上了股耻辱感,周沫看多了他打工的模样,注意力持续放在室外的霓虹风景和空旷大街,可余一书的眼神一直追随着他,比追光灯还黏实。
    他尽力避开窗边的区域,余一书看不见他便逮了个服务生问薪水,500一晚,凌晨2点下班,余一书的眉头蹙了起来。他问周沫:“余味一直是这样打工的?”
    周沫点点头,“不过也就最近,毕竟过年赚得多,平时他只在星巴克打工,不是很累。”
    余一书眉头紧拧,手不自觉的伸进西装内兜,触上烟盒又收了回去,他双手交握,踌躇半晌问:“怎么没刷叔叔的卡?”
    周沫吃了口面前的果冻制甜品,眨眨眼,“叔叔,其实打工的余味很快乐,他除了那五十万应该没用过你的钱,在北京我们住地下室条件听起来挺恶劣的,但是那种特别朴实的小日子还蛮简单的,他应该是不想依靠别人。”
    “这不是依靠,好好学习不用那么累不好吗?”
    “叔叔,你不要心疼余味,他开心就好。”她又挖了一口,她知道在余一书眼里有无数的歉疚,可在余味眼里这样的生活才能减轻内心关于爷爷奶奶逝世的内心空洞,让他有了独自生活的存在感。
    他们还没能走到一个频道。
    “沫沫,那你怎么没用啊?你要买什么衣服就刷叔叔的卡。”
    “我爸给我的我也没用,”周沫对他做了一个安慰的笑,“其实自己挣钱自己花的感觉挺好,来之前我也没这感觉,心疼余味怕他吃苦,可他真的自得其乐,也许看着还挺狼狈的,但睡得很香,吃得很香,我觉得这就够了,我跟着他过了阵子这种日子,觉得还不错。”
    哪里是不错,辛苦疲惫,炎热寒冷,蜗居地下,不过苦中作乐。
    周沫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是真的这么理解还是安慰余一书,她就是这么下意识地说了。
    “你们觉得好就好。”
    余味在周沫去洗手间时,一把拉过她,“他怎么来了?”余味知道周沫休息,准备带她去员工休息室吃晚餐再一起回去,没成想余一书竟也跟着来了。
    “他来北京工作,顺便来看我们。”周沫帮他拉拉围兜。
    “你也信?大过年能有什么工作?他哪有业务在北京。”
    “是啊,你看这么蹩脚的借口都用了,为什么不能陪他吃一顿饭呢,为什么不能让他多看你几眼呢?”
    余一书熬到了两点,等余味下班,可他磨磨蹭蹭到两点半才离开十八层大厅,周沫坐在外间沙发上打盹,他走过去刚想叫她,便被余一书拽了手臂,“我们谈谈。”
    余味看了眼周沫睡得香憨的面庞,沉默半刻同他再次回到餐厅,找了个昏暗的座位坐下,还未走的同事疑惑地看了眼他们,交待余味等会走前把门带一下。
    余味陷在松软的沙发里,海绵贴着脊背为他舒缓疲惫,余一书浸在黑暗里,窗外的光影落在他的大腿,正好打在他放在大腿乱序弹动的手指上。
    “你自己想要辛苦没问题,男孩子苦一点也好,但你要为沫沫想,周群要是知道自己女儿住地下室肯定不舍得的。”
    余味手抄在胸前,手在腋窝和肱三头肌的深处紧紧团起,喉结上下滚动后还是没能说得出话来,这是他不断回避的问题,羞于面对周沫家人。
    “你可以不用我的钱,但你得给沫沫租个像样的房子吧。地下室.....”
    “我知道了。”余味起身,不愿再听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够好,但他不想听余一书指出,因为这已经是他挣扎后能拥有的最像样的生活了。
    余一书看他要走,又说了一句,这句话直接点燃了余味,“酒吧那种工作以后就别去了。”
    余味胸口剧烈起伏,“不用你管。”在社会摸爬滚打,见过笑脸冷脸,自以为自己成熟,可当面对余一书时,他还是那个别扭古怪的男孩。
    他快步走出黑暗,撞入亮堂的水晶灯下。
    周沫的红衣和酒红绒制沙发融为一体,白皙的脸蛋倒在软糯的扶手上,挤出一块婴儿肥,他脚尖向前挪了一厘米,又定回了原处,眼眸看向地面的大理石,黑波悠悠,藏着一片无底的海。
    *
    新年的北京是冷清的,周沫次日在酒店的软床上醒来,看向落地窗外的地面,就像看到了一座空城,余一书包的是一个套间,三房一厅,她起来的时候余味还在安睡。
    这些年如果余味还有什么是遗留下来的少爷病,那一定是懒觉,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他能一直赖床。
    余一书正在窗边餐桌前吃牛角面包,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盘子,“沫沫叫余味起来吃饭,我晚上的飞机,下午出去逛逛,这房间你要是要住我多包几天。”
    “不要了,”周沫抓起一个牛角面包,开门进了余味的房间,他的衣服放在椅子上,人只睡了床的一半。
    不像她,占了张大床恨不得双手双脚外展挨到床边四角,绝不亏睡一点点。
    余一书在外头她不好意思扑上床,扒在床沿,手指轻轻描绘他的轮廓,他许是同她睡习惯了,没有将窗帘全部拉上,留了半面窗,暗影里的他拥有特别好看的尖鼻尖。
    周沫凑上头,用鼻尖同他蹭蹭。
    下一秒,濡湿印上,周沫的后脑勺只是搭了一点力,但好像受了吸铁石的磁力,黏了上去,紧紧贴着,身体也跟着爬上了床。
    他们似两捆绳扭拧在一起,周沫忙里偷了口气,附在他耳边,“猴哥,现在不是在地下室哎,我们......”
    余味堵住了她的嘴,没让她继续说。
    他们在房间里折腾了许久,周沫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方才扒在床边可不就是觉得长辈在外面不能乱来吗?怎么就爬了上来呢。
    她咬着牙懊恼,有点不好意思出去。
    她捂着脸跑进洗手间,把手上的黏腻洗干净。她提过几次可以用其他方式,余味死活不同意,她要躬身凑头,他便背身不肯,别扭的如同一个大姑娘。方才她又要试,他直接熄火,弃了她这根柴。
    气得周沫咬着他的后肩,“你烦死了!”
    “不行。”
    “为什么啊!”
    “脏!”不舍得你。
    他自然看片会渴望,可想到周沫这么做便无法恳求或是同意。
    她那么爱干净,不行不行。
    周沫气得在水龙下使劲搓手,经过床边又隔着被子蹬了一脚他的屁股,矫情。
    她走出房间,不自然地捋了捋头发,看到余一书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听见动静回头问:“早饭吃掉了?”
    周沫瞳孔骤然一缩,完全忘了方才自己是端着盘子进去的,正想着再进去一次提醒余味,身后的雕花木门便开了,余味嘴里塞着面包,两边腮帮撑得鼓鼓,冲她扬扬下巴,周沫心虚地笑笑。
    “我晚上的飞机,出去转一圈吧。”
    余一书见余味出来,脱去昨晚的服务生衣服,这会的便服勉强还算顺眼。
    他将电视关了,却听余味说:“你把沫沫也带回去吧,本来过年我不放心她挤春运飞机。”
    “啊?我......”周沫回头,惊讶地望着他,之前他们没讨论过这事。
    余味上前揉揉她的头,眼中含着一汪温柔的水,“回去吧,你爸妈在等你。”他知道她一直想回去,反正他一个人过年惯了,无所谓。
    周沫第一次坐上商务舱,长腿伸直,却没有欣喜的张望之意,她心疼余味一个人。
    余一书上了飞机亦是一阵沉默,走前他好像又把这次的会面搞砸了,他上机前拉着余味避开周沫,强调:“你还在上学,和沫沫住在一起一定要谨慎,周群一家比较保守......”
    这份父亲的提点和不安让余味无比烦躁,他顷刻沉下脸皱起眉头,不耐烦催促他,“快走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数。”
    友情的冰山易结易解,拉下脸皮张开双手,拥抱或是倾诉。可父子间的冰山就像隔了千重山,一个人试图搬去,却发现面前的冰山一座接一座。
    重重冰冻山关系,乃十余年之寒。
    余味每次对余一书冷言后,都会进入自疚的心痛,可面对他偏偏就是没有一丝的耐心和好脸,像是个娇狞的少年,不懂事不成熟不知礼。
    余一书有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和不忍心,可到了他面前只能忍下气咬下牙背过身,做一个沉默的父亲。
    他给周沫要了一条毯子,又问了问余味的情况,大多数关于成绩和奖学金的情况,他都从辅导员处了解了,但是他的生活状态只有日夜相伴的周沫知道,周沫夸了很多。
    他变得能干懂事,上进自律,和高中的网瘾少年不同,即便现在偶尔还是有叛逆的样子,比如大冬天不肯穿秋裤,但若是她提醒两遍以上他会不情愿地穿上,十六七岁的余味是万万不可能理说教的周沫。
    周沫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还是天气的力量,或者说,是年岁的社会的力量,让余味在适当的时候会软下态度。
    可面对余一书,余味是一点没变,永远不耐烦,永远皱眉头。
    周沫小声地一条条说着,余一书就像听到了另一个余味,不禁笑了起来,“他和你在一起时候比较像小时候。”
    暗夜中的机舱静谧无声,穿越大半个中国,他们落地s市机场,两拨人接送,刘小萍接余一书,周群胡瑾接周沫,三人在接机区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随着孩子长大,家事频出,原先的邻里关系变得尴尬起来,刘小萍从一个全职主妇到现在开始干涉余一书公司的事,口碑变得极差,圈内都说余一书娶了个悍妇。
    周群因着周沫余味的关系,自然对刘小萍不满,胡瑾亦是虚伪地客套,心里对她嗤之以鼻。
    尤其是她不断地强调余竟现在学习多好,钢琴奥数多优秀时,周群胡瑾眼中浮现的都是余味的优秀,即便现在他的苦很多都是性格成因,可源头想来想去,还是能落到一个不算大度得体周全的后妈身上。
    余一书和周沫有说有笑地走到他们面前,周群同余一书说了几句笑,刘小萍听他说谢谢,接话道:“都是应该的,以后都是一家人。”
    周群抿唇笑笑,这表情落在余一书眼里,又是一番意味。
    他同周群出来吃过几次饭,但每每提到周沫余味的未来,周群都会缄口,只是敷衍地笑笑。
    他起初是想不明白的,见到周沫不明不白地同余味住在地下室,再想到他对周沫的宝贝,换位思考,他也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和那样的少年在一起受苦。
    他沉下气,拍拍周沫的肩。
    周沫抱了抱爸爸妈妈,询问周群的腰,手隔着毛衣捏了捏,周群吃痛皱眉,她一下急了起来,“不是说不痛吗?怎么皱眉头呢?”
    下一秒周群展眉,“骗你的,早好了。”眼角的褶皱随着笑意加深,慈眉善目的。
    周沫拍他,娇嗔道:“吓死我了。”她坚持自己的行李自己拿,嘴里嘟囔着,“回来的急什么都没买,上次寄的东西凑活凑活吧。”
    “人回来就好了,买什么买,跟家里客气什么。”
    一家三口并排往前走,周沫回头冲余一书刘小萍摇摇手。
    余一书微笑同她道别。
    要余味是个女儿就好了吧。
    《突然发烧》
    来之不易的假期,周沫分外珍惜。周群问,不是说今年不回来吗?
    “哦,轮转科室,正好把我轮出去了,初八去新科。”
    “还不知道呢,反正应该也不错,我运气好啊!”
    周沫在家里陪了老人好几天,硬是跑去买了一张床放在胡瑾周群的屋,强调道:“视频的时候我要看到你们三个都在。”
    她抓紧七天时间,像赶集一样,把亲戚朋友都见了一圈,每个人都说,沫沫瘦了呢。沫沫在北京开心吗?
    骨感美。开心啊。
    走前一晚,她在被窝里流下了眼泪。她抓着手机拨了余味号码,“猴哥,我好想你。”方才一家人看电视,一时情景喜剧的罐头笑声都提不起气氛,她不想显得矫情,一口气憋了又憋,没哭。
    余味洗漱结束,将地漏清理,单肩耸起夹着手机,“是不舍得离开家吧。”
    周沫牙齿用力咬上被子,颤抖地忍住哭腔,余味听到了潮湿的呼吸声,轻轻叹了口气,一瞬间,他想说,沫沫不舍得家就别来北京了,在家呆着吧。
    可最终他说的是,“周沫,其实很多人都会离家上大学,甚至离开家乡奋斗一生。”
    周沫沉在温暖的棉花里,沉默地听着,他说的对,可她就是不舍得,她以为她自己长大了,才发现没有。
    她还是不会做选择,不断地左右为难,在s市想北京的他,在北京想s市的父母。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远方,好冷的名词。
    周沫落地冷风飒凉的北京时,打了第一个喷嚏,她出门前抱着胡瑾哭了一通,李阿香也抹了几把眼泪,周群作为一家之主皱眉看着一帮女人哭哭啼啼,站在风里沉沉地叹气。
    她到北京第一件事情是去护理部报道,她见到了年后换了新发型的张主任,嘴甜地夸了一句,恭恭敬敬地坐下来,她过年期间已经向同期的培训护士问了一圈,最终挑了一个内科。
    她不想得寸进尺,说福利待遇上佳的清闲科室,自知有脸皮提人家主任估计也不会答应,于是说了“血液科”。
    之所以选这个科,一是因血液科是一栋单独的楼,是医院离地铁口最近的科室,低年资护士说y院的血液科氛围极好,虽然辛苦,但是大家都很团结。二则是它是离老干部病房最远的科。一东一西,最好到余味硕士毕业她都不需要去那个鬼角落。
    张主任笑笑,欣然同意。
    周沫接到老干部病房的电话,是张莹的打的,说今日有新护士来了,需要用值班房的柜子,问她什么时候把东西清一下。
    周沫垂眼想了一下,有一件备用的贴身便服、一支平价口红以及白大褂和护士帽,淡淡道:“扔了吧,不要了。”晦气。
    她空着手走到科里,见了护士长,她问排班有什么要求吗?周沫摇摇头。报道结束后她去医院售卖工作服的办公间买了两件全新的,两百块。
    她要重新开启工作生活。
    她学着斯嘉丽鼓劲,却在下午时泄了气,头昏脑涨。
    余味接到她电话,听她声音萎靡不对劲,赶忙打车回去。周沫向来是个泼皮猴,就算不高兴都是大着嗓门的不高兴,今天听着好像是不对劲。
    他带着一身寒气,走到床边。周沫耷着眼皮看了眼手机时间,“怎么回来这么快啊?”
    “打车的。”他脱了外套手覆上周沫的额头,微烫,正在想着出去买根体温计,就听周沫不满道:“浪费钱。”
    那天他们真的浪费了钱,他买了体温计回来发现周沫发烧了,最后带着她打车去了医院挂号排队抽血。
    护士被护士扎了一针,她拿着收费单心疼,“好贵啊。”
    余味一把夺过收费单夹进病历收了起来,“生病了还管钱不钱的。”
    周沫靠在他怀里,坐在他出门带着的小暖被上,又凄凉又温暖,“猴哥,上回你生病我也这么陪你来着。”
    “嗯,你还吃醋了。”
    “现在我不乱吃醋了,我信任你,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理由的。”你自己的理由,即便我时常不理解,但我无条件接受。
    “周沫,你......说这些话好奇怪啊。”余味手穿过她的背后将她揽紧,让她的脑袋靠得更踏实。
    “你这个时候不应该说,你也信任我嘛?”
    “我当然信任你,我只是不放心你,你要出了什么问题,你爸估计会提着刀来北京。”
    “我出了事,你不应该在他来之前就殉情吗?”
    “咳,”余味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你不会出事的。”
    “既然我不会出事,那你是不是应该信任我。”
    “哇,周沫你的逻辑变得厉害了。”
    北京的温暖在四方空间里流窜,医院的消毒水味弥漫在鼻尖,周围是嘈杂来往的感冒人群,抓着药单来回穿梭。
    周沫出门前给余味和自己戴了一次性医用口罩,虽然遮不住霾,但是飞沫还是能挡挡。
    他们就这样将两张脸藏在蓝色口罩下,头挨着头说了一堆废话,周沫下午挂完水回到家,晚上又烧了起来,只是余味晚上十点才下班,待他回来时,周沫的脸蛋已经红扑扑似火烧了。
    她不肯去医院,“明天早上反正要去上班的,不如明天顺便去看看好了。”
    “什么胡话,明天的班请假,现在跟我再去医院。”
    周沫没理他,怎么可能请假,明天是新科室上班第一天,她好像有点倒霉后才能迎来幸运的体质,比如实习,所以她心里暗暗认为,血液科将是她快乐工作的起点,就像实习的妇产科一样,她万万要好好表现,怎么能第一天就缺席,太不像话了。
    她吃了退烧药,用脚踢踢他的大腿,“去洗澡去。”
    余味无奈,对付着洗了个澡,又抱着她喂了杯热水,后半夜在她发冷发抖时他紧紧地抱住她,哄她,“沫沫去医院吧。”
    “快睡......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一小时后她开始出汗,一身一身,余味起来给她拿干净的衣物,等她换完又给她量了个体温,好不容易下去了。
    凌晨三点的小窗户透入月光,皎洁玉盘将注视流连在床榻的角落,周沫毛绒绒的长发搭在后颈,一张脸埋在余味的颈窝,明明自己一身汗臭,还低喃着:“猴哥你好臭啊。”
    余味失笑,恶人先告状。他心中不舍地叹息,将她搂得紧了点。
    “猴哥,给我唱个歌。”她烧退了有点精神,前半夜睡多了,这会大脑神经有点兴奋。
    “很晚了......”
    “我发烧了呢。”我可是很少发烧的。
    “......”余味撑着困倦的眼皮想,唱什么。
    周沫没听到回答,鼻子朝他颈窝呼了几口热气,搔得他缩了缩,“唱不唱啊。”
    “不知道唱什么。”他想着算了吧。
    “七里香?”
    “冬天哎。”
    “......”周沫眨着眼思考,长长地睫毛小扇子一样上下摩擦着他锁骨的皮肤,“唱你上次在宿舍给我唱的那首。”
    余味沉默地想了想歌词,低低地唱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她头顶着他的喉间,声带的震动摩擦着她的额头。
    她迷迷糊糊在他的“远方”遨游,音质的颗粒感的搔着她的耳穴,一下一下,舒缓着她的神经。
    苦吗?不苦。
    *
    周沫是听着歌睡着的,次日六点的闹钟一响,余味在床上也翻腾了几圈,挣扎着起床,周沫正在刷牙,疑惑道:“你怎么起来了?你不是八点的课吗?”
    “我先送你去上班。”
    “一个小时的地铁,别了吧。”她觉得今日的精神还不错,毕竟是很少生病的人,底子不错。
    “不行,快刷。”他穿上衣服,将牛奶给她热好,在她洗漱结束后将她推到桌前,自己飞快地冲进隔间洗。
    北京早高峰的地铁,余味很少经历,他基本在学校附近生活,所以当他迈进堪比“春运”的晨间地铁时,第一反应是冲出去打车。周沫好笑地拉住他,“你疯了吗?现在打车几点上班。”
    周沫推推他的背,“你回去吧,我自己上班。”
    “沫沫......”他牵着她的手,穿进人群,好不容易挤上地铁,周沫灵活地往里,她发现余味还在原地,用力地拉他进来,“你是傻子吗,下一站下的人会把你挤下去的。”
    “余味,你在北京都多少年了,怎么地铁还没我熟悉。”
    “我这个点就坐过一两次,不太记得,”他自己坐的时候并不认为哪里不适,可现在站在人潮里,只要一想到她每日早起挤在这场景,便心生不舍,他咬牙,“沫沫,我们换个住的地方吧。”
    “为什么啊?”她其实一直想换,也看过,但价格实在是高,地理位置也两边不靠,想来他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回去看看。”他不想让她坐这么久的地铁。
    余味送她进了科室的门,看着她消失在走廊里,一阵酸涩。像是送女儿去上幼儿园,担心她今天会想他或者他会想她。
    呵。
    余味上午没去上课,去了趟中介,濮金十点打他电话,让他赶紧来教室,下堂客徐老怪要点名。余味将几分住宿材料复印后赶紧往教室冲,徐老怪是学院里有名的严格老师,对于点到非常执着,他忘了今日是他的课。
    最关键的是,他认识余味,第一次点人回答问题是,“那个长的白白的小男生,你来回答一下,”待余味站起来回答完,他点点头,“现在的医学生颜值都很高啊。”
    众人笑作一堂,后来徐老怪直接记住了余味,全宿舍再无人敢替余味点到,生怕他问,怎么颜值降低了。
    余味赶到的时候,徐老怪点到时余味刚好冲进去,他特意下课时找余味谈谈,问他读研期间的发展方向,听说是骨科时不由蹙起了眉头,“怎么我们内科留不住你?”
    余味笑笑,他选骨科也不过是因为传闻骨科医生比较有钱。内科医生,算了,那周沫还得苦很多年吧。
    濮金得知徐老怪有意向收他时,惋惜道:“其实他人挺好的。”
    余味不以为意,他只想着将来可以挣的多一点。
    《病去抽丝》
    周沫第一天在血液科不算顺利,她以为自己在一个全新的地方,认真表现即可,但她忽略了人言的力量。
    老干部病房的护士嘴巴毕竟是开放的,话对谁说,说了什么,周沫根本无从得知,但她那颗不敏感的心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老师不算善意的态度。
    一个眼神戳破了她重新开始一半勇气。
    周沫老老实实地又做回了孙子,心中难免失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有些丧气,自己的护理事业好像在这家医院走到了边缘。
    不知是不是心情缘故,中午她又发起了烧。和她同一年工作的李亦柔率先发现,给她量了体温,一看38.5度,问她要不要告诉护士长?周沫摇摇头,将昨天配的药拿出,问她:“可以帮我挂个水吗?”
    “可以啊,我去拿输液架,你等等哦。”
    余味发了两个房子到周沫手机上,她一看都是4000一个月的房租,高于她和余味能承受的范围,除非他们用家里的卡,不然不可能租得起。而她也知道,余味不会用。
    余味说自己有存款,周沫嗤之以鼻,端盘擦桌能有几个钱,拒绝更换住处。周沫中午输完液,下午仍是头重脚轻,但她咬着牙上完了班,拿着小本子虚弱地记录科室的新规定。护士长看她状态不是很好,问需要休息一天吗?
    周沫拼命想好好表现,坚定地摇头,“我可以的,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她身体一直很好,这次病了两天已经是上限了,估计明天就会好,她是这么想着,结果回去喝了点粥,没一会便脑壳充血,将胃内容物吐了个精光。
    她闻着屋内的酸臭味,想抬手开个窗通风,却乏力地做了半天思想工作。
    她拿起手机,发消息给余味:猴哥,你今天打工吗?
    余味回:打,十点下班,要吃什么吗?
    没,注意安全呀。
    吐都吐光了,能有什么要吃的,周沫摸摸额头,可手的温度和额头没差,摸不太出来,她全身脱力,倒在床上还没想好怎么办,窗也没开,就着鼻尖的酸腐味道便睡了。
    周沫醒来时,是余味手穿过她的后背要将她抱起,她全身酸痛虽没力动弹,但不至于需要他抱,于是单掌撑在床上,躲开他的怀抱,虚弱地问:“怎么了?”
    “沫沫,去医院吧,今天的水挂了还是没有用,去医院换了一种药吧。”
    “明天还要上班呢。”周沫拍开他的手,催促他,“赶紧睡吧,你明天也要上课,我明儿上班再看看。”
    “你昨晚就是这么说的,不行,现在就去。”他从床尾凳子上将她摆好的衣物扔到她面前,伸手取了一件,给她套。
    周沫不想去医院,实在是疲得慌,就想躺一会,想到从地下室走到路口打车都要走好一会,还是赖在床上吧,去了医院还不是那些药,最终还是要靠抵抗力自己恢复。
    “不要了,我睡一觉就好了。”
    “周沫!”他抬高了音量,将毛衣套在了她头上。
    周沫不耐烦,一手费力地作气扯开毛衣,“余味我好累,你就让我睡一觉不行吗?”白日上班提着心吊着胆,回来热度又吞噬她的舒适度,只有睡眠能治愈她。
    “你在发烧!”
    “死不了的,你就让我睡会。”
    余味僵在空气里,等了好一会,见她是真不想去医院,合衣拥住她,好声说道:“沫沫,明天请个假吧。”他不解,能有几个钱,他们的生活还不至于到病了还需要强撑挣钱的程度。
    周沫无法解释自己不能请假,不能提不相干的要求,她要好好表现,只能敷衍地摇摇头,“没事的,我身体很好的。”
    周沫烧了六天。
    这突如其来的病,如火如荼到第五天时,全科都看出她喘气都艰难,护士长安排她双休两日,她周五下班时是打车回去的,余味抱着她又问,要不要去医院啊。
    “猴哥,我们身后就是医院啊。”她疲惫地笑笑。
    她因着带病上班,谦虚勤劳,低调做事,默默得到了老师的一点点好的态度,这让她无法不继续努力。之前她的所有忍气吞声没有得到变态刘普然的一点回应,这次才五天便有起效,让她如何半途而废。
    周六在家躺了半天,余味从外面买了粥,她难得没吐,还精神很好地说了点医院的事。果然又一个午觉后,病去如抽丝,活蹦乱跳起来。
    她这一病,余味的心吊在空中,夜里起来无数回,白日打工也都停掉,每日接送她上下地铁,知道她不愿意请假只能跟着,看她病好长长地舒了口气,“周沫,你要是再不好,我真的只能打电话叫你爸妈接你回去了。”
    她不肯去医院不肯休息,每日回家就睡,温度起起伏伏,如何能不心焦。
    “猴哥,这几天你请假是不是少赚了不少钱?”她喝着粥,遗憾道。
    “沫沫,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打工机器?而我挣的钱根本养不起你。”他没动筷子,看着她问。他想确认,自己做的事在她眼里是不是幼稚得别扭,只执着于自己的心安,却一再地拖累她。
    “没。”周沫下意识地否认,但没抬眼。
    这样的生活确实挺糟糕的,即便和他在一起,也觉得像是盼不到头似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倒是有点明白了。
    他们沉默地坐在灯下,喝完了粥。
    *
    病好之后的周沫时来运转,许是因着忍辱负重和带病上阵的光荣品质,在科里顺利打破“传闻”,成功混开,笑容也因为融洽的相处而多了起来,打破封印,可爱感也冒了出来。
    李亦柔下班时悄悄拉着她说:“你知道吗?知道你要来的第一天,护士长就打电话去你之前的病房问情况,那边说的很难听,当时护士长眼睛都气歪了,以为来了个除了好看什么都不会还要搞事情的人。”
    周沫面色淡淡,听着她继续说,可心里的柴火已经将老干部病房那几个碎嘴的糟心大混蛋烧了一遍又一遍。
    她以为过了个年,大家长了一岁,便忘了那些前尘往事,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可莫忘了,“习相远”。
    你永远无法知道对方恶意的底线是什么。
    周沫知道自己在京城人单力薄,也无心久呆,不过是四年多而已,这帮人早晚会消失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所谓的“名誉”和“气不过”,都会如烟散去。
    她是这么想,主要也是斗不过,但纸包终究不住火,余味还是知道了。
    张岩被揍了一顿。
    这个揍,不是余味单独完成的,是他和濮金两个人,一个兜套麻袋控制现场节奏,一个伸拳抬腿实行报复。
    张岩身量矮,人又瘦小,看着无比猥琐,濮金对着麻袋兜骂他:“你鸡儿多大就敢动我哥们儿女人,自己也不照照镜子。”
    而余味像一只没打镇静剂的野兽,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暴跳如雷,瞋目切齿,下手没个轻重,将张岩抓小鸡.子一样拎起又扔向墙,一拳拳地闷声落下,一点都没收力,最后是濮金拦住他,才收了手。
    濮金吓了一跳,即便是当时全宿舍站在了他的对立面,逼他向50万妥协他都没发出任何反抗和暴力动向。
    “你以后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你再敢打一次主意试试。”余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他愤怒得恨不能拔刀。他用力地在濮金的束缚中挣扎,用力地出了几口气,才找回一点理智。
    他今日恨不能把这人打死。
    所有周沫那阵的不对劲和死活不愿请假的原因都对上了,他失了神一样地往路口走,齐峰开着车在巷口等他,濮金走前不死心又踹了一脚,飞快地溜上了车。
    齐峰扫了眼医院的后巷,长弄深处,瘦弱的男人靠坐在墙角,还保持了防卫姿势,挣扎着摘麻袋套。
    前阵树叶的新芽已经泛出深绿,成熟姿态地在风里摇晃,路边花圃的娇花开了一朵一朵,拥成簇簇艳丽。
    他观看完这场春日美景中的暴力,等两人都上了车,一脚油门,驶出北京y院的后门,指尖在方向盘点动了两秒。
    他看了眼余味,还在余怒中,眼里淬了火,平置的手不停地颤抖,幸好有濮金在,不然以他的冲动估计得闹出事来。
    是他打了匿名电话,说有收红包的记录把张岩骗出来,也是他在酒桌上听到张岩歪曲科里的护士妹妹勾引他,还搞了出仙人跳。
    医院哪有不透风的墙,张岩的丑闻传出他自然要为自己找补,甚至还意.淫一段香艳桃.色。齐峰作为半见证人,在酒桌上便已捏起了拳头,他自知自己不能出头,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在座的一半以上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举着杯笑着奉承了一番张岩。
    在应酬结束后,他告诉了余味。
    他知道周沫不想余味知道,可他忍不了余味这样的窝囊废。
    余味自然没有让人失望,他当时就扯掉了工作服,濮金占着位置正在温书,他说好等余味下班和他一起去看房的,听了这事赶紧也要去。
    于是一切水到渠成,气也泄了,告也警了,总算有点男人样。
    北京的春景美的动人,车厢里的气氛却闷得即将爆炸。
    余味一口腥气一口腥气地往下咽,手骨的疼痛随着动脉搏动,一下一下,将他粉饰的围墙敲碎。
    他看到了白衣的周沫在那座脆弱得一击即碎的城堡里,鲜血淋漓。
    而他是把她带到血雨腥风里的人。
    “那晚......”余味手指抠着掌心,掌肉被掐地泛白,却没能阻了他伤自己的力,“就是你送她回来那晚......”
    他不断地回忆那晚的冲动之言以及周沫所有的不对劲,整个太阳穴充血膨胀一样地像要炸了。
    “嗯,她让我别告诉你,我也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后来我问过她,她换了科,而且好像还蛮开心的,便没多想,没想到那个张岩......”他没说下去,因为身旁的余味已经在副驾抱住了头,他没再刺激。
    濮金在后排坐着,安慰余味:“沫沫不是没什么吗?不是换了个开心的科吗?余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树影斑驳成各种形状的光带,不断地变幻车内的明暗,齐峰的脸在光影间扭曲,又在离开行道树段后恢复了正常的面容。
    余味脑海里不断地过片段,周沫的一举一动,她从没有说过一句在北京不开心的话,而他一直也在努力地粉饰这样的太平,自欺欺人他们这样很好,他明明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烂透了。
    是他的自私,强留她,才让这一切变成这样。
    而他最痛苦的是,周沫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和惊吓,她是那样的咋咋呼呼,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却在那晚忍住了倾诉的欲望,选择瞒着他。
    他是多没用,多脆弱,才会让她宁可自己去螳臂挡车,都不愿意和他倾诉,选择独自面对。
    这样的周沫让他心如刀割,这样的自己让他无地自容。
    余味,你真他么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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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存稿还有存稿,我数错了,没了再缓,尽量快!!!!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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