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宫门当值的管事校尉名叫江虎,他原本是虎豹骑中一小兵,一向忠直果敢,可惜在一次对北漠的大战中受了伤,养好后再难上战场,就被调到此处当值了。
    这里其实差事可以说清闲,只要看好了大门,饷银与节赏从来不曾短少过,比起刀口舔血的日子,实在算一份优差了。因而江虎等一直十分尽心,生怕哪天这份差事搞砸了。
    江虎例行巡过了宫门各处,查点了当值的各兵卒,就看到远远有一行人往宫门处来。看服饰虽然没有品阶,但都十分考究,倒不像是往常运送菜蔬的宫役,这就少见了,江虎眯了眯眼睛,默不作声的站直了身子。
    一行人渐渐靠近,走在前头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方脸青年,同他一样的还有十来个精装的汉子,都是一身劲装,个个佩了武器,簇拥着一个中间一个玄衣人。江虎上前施礼问到:“敢问尊驾何人,来此何事,可有手令?”
    青年亮了亮手中的令牌,江虎瞳孔一缩,接过反复查验后,双手平举恭恭敬敬还给青年道:“请进!”
    一行人进了宫中,直往养性殿而去。到了养性殿外,已有一个总管样的内监等候在此,内监默默与玄衣人见了礼,引着人往殿内走去。殿内隐约传来宫人哀嚎之声,其音凄厉,惨不忍闻。玄衣人皱皱眉头道:“又拿下人撒气了?”
    那内监无可奈何道:“奴才们服侍不周,贵人心里不痛快,撒出来就好了。”
    玄衣人沉默了片刻,叹口气道:“这差事不易,委屈你了。”
    那内监摇摇头:“大司马这是哪里话。王旦这条命都是大司马给的,能为大司马分忧,是王旦的福气。”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正堂之外,堂外的空地之上,一个宫女正跪在那里受罚。那宫女十七八岁年纪,身上衣衫已经多处破碎,破损处露出的肌肤血迹斑斑,没一块好肉,不成个样子。她面前站着一个白白壮壮的男孩,手里握一根鞭子正在叉腰大叫:“你个贱婢,是不是也想谋害朕!”
    话音刚落,男孩手上又是一鞭子甩出,宫女应声惨叫,抽泣到:“婢子不敢,贵人饶命啊!”
    “贵人?哼!”男孩听了更加暴躁,接连两鞭子甩出:“朕是皇上!皇上!你们这些犯上作乱的逆贼!”
    宫女吃痛,哭得更是凄惨,趴在地上呜咽难言。奕桢看不下去,出声呵道:“宫人犯了错,自然有宫规论处,滥用私刑做什么!”
    那男孩先是一惊,循声看向来人,表情不由得十分复杂,阴阳怪气道:“朕道是谁这么讲规矩,原来是太保大人。好久不见了,朕现在该叫你什么?太保?姐夫?”原来这竟然是外间传言已经驾崩的“先帝”萧嵩。
    他挑衅样看了看奕桢,手上又连连甩了几鞭子,那宫女痛得只是抽气。
    “朕就打她了!姐夫想怎么样?”
    奕桢侧头对侍卫使了个眼色,几个人默不作声上前想把宫女抬走。萧嵩上前一脚踏上那宫女的脸,使劲踩了几踩。一个侍卫赶紧上前想把他格开,忽然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有反应过来,胸腔就中了一掌,吐出一口血来。
    萧嵩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清癯老者,萧嵩正气得跳脚,此刻哇哇直叫:“鹤公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
    廷鹤目光微微一黯,欠身道:“陛下,该歇息了。”又转身对奕桢冷冷道:“大司马有何贵干。”
    奕桢出言道:“廷老,奕某有事相求。”
    廷鹤讥诮道:“青影令都给了大司马,老夫还有什么可利用处?”
    奕桢道:“廷老借一步说话。”
    萧嵩赶紧抓住了廷鹤的衣衫,紧张道:“鹤公公,别离了我,你一走他就会让人杀了我!”
    廷鹤无奈拍拍他的手:“陛下放心,老臣不走。”一边头也不抬道:“别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老夫照样可以杀了你,滚!”
    有侍卫不忿他出言无状,“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奕桢轻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侍卫不肯,小声说到:“大司马,这人武艺极高......”
    “我有数,下去吧!”
    不多时,院内一行人退得干干净净,受伤的宫女也被带走,只剩下廷鹤、萧嵩与奕桢三人。
    萧嵩先是不信,随后心中一喜,悄悄扯了扯廷鹤的衣角。
    廷鹤不信奕桢敢只身犯险,但略微体察,周遭果然再无其他气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运转起诡异身法向奕桢攻去,心中飞快计算着奕桢可能的各种拆招。他乃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则知道奕桢武力不若,但毕竟年轻,在他一击之下,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却见奕桢不躲不闪,把轻飘飘一句话送入他与萧嵩耳中:“萧嵩,倘若你姐姐问起我,你为什么要杀死萧峤。我该如何作答?”
    廷鹤大吃一惊,顾不得力道反噬,强行收了招式,茫然问到:“你说什么!”
    萧嵩乍听此言,心中犹如擂鼓,白白胖胖的脸儿憋得通红:“你说什么?”
    奕桢缓缓走进,以为只有三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轻声道:“你几时知道自己是假太子的?”
    萧嵩性子虽然暴戾,脑子一向活泛,心中的隐秘被骤然揭穿,虽然惊慌,但还没有乱了阵脚。
    他似乎被奕桢气坏了,低声吼到:“朕乃是中宫嫡出,父皇亲封的太子,皇姐亲手牵着朕走完的册封大典,你敢如此造谣!”
    廷鹤先是听说萧嵩害了闽王已经是大大吃惊,又听说他不是真太子,心中更是涌起惊涛骇浪。他是宫中经了事的老人,萧嵩的身份何等清楚明白,但奕桢当然不会无端捏造这样可笑的谣言。一时间廷鹤也无法思考,只急切的盼望奕桢说下去:“怎么回事!快说!”
    奕桢轻轻一笑:“既然你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怎么不敢大声说出来,偏要捏了嗓子说。”
    萧嵩闻言语滞:“你,你血口喷人!”又听奕桢口风,嘉楠似乎不知此事,想到自宫变以来从未见过长姐,不由得撒赖大哭道:“姐姐呢!我要姐姐!你是不是把我姐姐害死了!”
    奕桢听到他提姐姐二字,脸色勃然一变:“有脸提你姐姐,萧嘉柳就在普寿庵中清修,要不要送来与你作伴?”
    廷鹤听得一头雾水,萧嵩脸上红了又白,心中最不欲人知的隐秘骤然被曝露,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的希望也被毁灭。
    “果......果然是这样,姐姐......姐姐也知道了吧,所以才会废了我。”
    他心防被摧毁,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不是的,我才是中宫嫡出,楠姐姐才是我亲姐姐......”
    一时又恶狠狠道:“萧峤才是小妇养的。”
    奕桢听了片刻,叹道:“你竟然只是凭猜测,就活活害死了峤儿。不,应该说,你才是小妇养的萧峤,害死了真正的嵩儿!”
    萧嵩竭嘶底里道:“要不然怎样!他早就该死了,不过骂了他一句,父皇就要废了我!史书上哪个做皇帝不成还要得善终的,偏偏楠姐姐和你都把他当宝贝蛋!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干脆就让他做皇帝!为什么要让我登基!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廷鹤先是听得云里雾里,次后渐渐回忆往事,眼中浮现起不可思议之色,颤着声儿问到:
    “这......这才是五皇子?”
    奕桢沉痛地点点头。
    原来当日萧嵩与萧峤先后脚出生,豫庆殿中乱做一团,世宗皇帝抱了这个抱那个,当时竟就弄混了。
    后来这一位被当做中宫嫡子,享尽了谢皇后与萧嘉楠的种种关爱不说,更是被早有心立嫡的皇帝册封为太子,在萧嘉楠的一路保护下登基为帝。与萧嵩而言这打出生以来享受的种种理所应当,追究其源头,竟不过是当初的一场阴差阳错,他如何接受得了。
    奕桢瞥了萧嵩一眼:“你倒是乖觉,竟然察觉此事,还布下了如此狠毒之局。”
    萧嵩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们若有心护着他,就不该让他与朕时常同起同卧。要不然没事儿谁看他臭脚丫子。”
    奕桢沉默不语,果然萧峤如嘉楠一般,都随母亲谢皇后生了骈趾,被萧嵩察觉,丢了性命。
    只是实情与萧嵩以为的不同,萧嘉楠其实至今不知此事,奕桢也是经阿日斯兰提点才知晓。保护萧峤一则是嘉楠的血肉亲情天性,一则是世宗的遗言托付,若是她早知萧峤才是自己亲弟,又岂能任由萧嵩得手。看样子阿日斯兰前世就通过某种渠道知情,所以今生才会先下手为强,藏匿起萧峤的乳母作为人证。
    奕桢自得知萧嵩萧峤兄弟二人的阴差阳错之后,常常回忆萧峤遇难的场景,种种蛛丝马迹当日不觉得,如今看起来并非全无破绽。可惜当日萧嵩掺和的最深的几个伴读先后都死了,再没有半点真凭实据。阿日斯兰为了断绝奕桢嘉楠二人的夫妻情分,要他背妻谋逆作为交换条件,他做下了,但没有真凭实据,怎么能真的杀了小舅子,哪怕只有半份血缘。
    如果他果真做下了,那就可以如阿日斯兰所愿,与嘉楠永无破镜重圆之日了。但萧峤的死不能不问,从前不理,是没到时候,把萧嵩在灵秀宫一晾两年多,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心神放松。故而今日奕桢一诈,就赚出了血粼粼的真相。
    廷鹤心中翻江倒海,饶是他已经年过半百,见多识广,此刻也觉得有些茫然。这孩子诚然是世宗皇帝册封的太子,登基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谁都知道,世宗乃是立嫡,非是立贤,这孩子并非中宫血脉,得位又算不正了。反而先前逆贼华兴卓所立的怀帝,才是应当应份呢。难怪奕桢让人拟了怀帝的庙号,原来由此深意。
    萧嵩见奕桢与廷鹤都沉默不语,索性破罐子破摔到:“天家无情,怎么单单要我做个圣人。我若不先下手为强,来日你们亲亲热热一家子,可有半分我的立足之地!”
    奕桢艰难应到:“你姐姐若知你如此冷血阴毒,不知道会怎样伤心。你已经登基,又自幼所学与萧峤不同,你姐姐只要萧峤一生平安喜乐,未必会与你争夺皇位。”
    萧嵩冷笑起来:“你们哄着我做耍子呢。只愿我那好外甥如你所愿,做个厚道仁君,我倒要看看十几年后你们如何君臣相得,海晏河清。”
    心心念念都是算计与得失!原来这才是萧嵩的心声。想来前世燕城之围的时候,世宗皇帝只要暂时接回女儿外孙离开险地,并不打算占了燕城,免得断了女儿外孙的后路。但当时身为太子的萧嵩却命来人额外画蛇添足,要如此这般,奕桢不曾听令,所以才会萧嵩一登基,就被寻了个借口问罪,自然是早就被怀恨在心的缘故。
    仔细回想起来,来人的原话是颇有破绽的,提到后半句时并没有说圣上怎样,回想起来当时萧嵩极有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份有异,对这异母的姐姐,只有提防与赶尽杀绝的念头,可没有半分客气了。
    廷鹤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厌烦萧嵩的喋喋不休,忍不住出手点了他睡穴,世界终于安静了!
    廷鹤方才缓缓问到:“你所来何事?”
    ☆、收养
    自两年前宫变,廷鹤气恼奕桢背主,除了交换萧嵩之外,再没有理会过他。自那以来,这是第一遭开口与他说话。
    奕桢沉吟了好一阵,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廷鹤耐心甚好,一直等他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奕桢方说到:“公主殿下已经离朝两年有余了。”
    廷鹤今日听的奇闻已经足够多,不差这一件,倒没有表现出过于惊讶,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安慰。他当日信赖的小公主,原来并不曾辜负他。
    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诚然有些话过于匪夷所思,不能告诉廷鹤,但与阿日斯兰的交易,倒没有瞒他。
    “廷老,北汗觊觎殿下,故而逼我夺宫杀弟,断了夫妻之情。”
    廷鹤若有所思:“你要我为你作证,这兄弟二人的鸠占鹊巢之事?”
    “非也,廷老,此事切不可让殿下得知。她若得知亲弟惨死,只会负疚一生。”奕桢没有说出口的是,萧峤不仅两世都以庶皇子的身份死去,第一世更有嘉楠与谢皇后推波助澜之功,这真相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才是阿日斯兰的底牌,倘若当时奕桢执意不肯送嘉楠到北漠,阿日斯兰威胁就要揭露此事。萧峤固然人死不能复生,萧嵩窃据皇位之事,又叫嘉楠如何能忍,但她当时已经时日无
    多,知道此事,除了徒增悲痛之外,毫无办法,岂非要死不瞑目。
    阿日斯兰是否会对嘉楠如此残忍,奕桢不知道,但他不敢赌。故而只好选了看起来更合情理的另一条路。
    “廷老,夺宫之事,就当我狼子野心,不甘心为人臣好了。大丈夫在世,岂可北面拜此阴毒小儿。看在龙椅之上坐着的是天麟的份上,嘉楠总会接受的。只需要您带着萧嵩去见嘉楠,告诉她我并不曾赶尽杀绝就可。”
    廷鹤沉思了片刻,说到:“老夫可以答应你。但你也需要答应老夫一件事。”
    “廷老请讲。”
    “北漠事毕,老夫带萧嵩远遁海外,从此不回天南,你不得再命人追杀于他。”廷鹤停了一停,见奕桢留神倾听,继续说到:“不论他犯下何等过错,总是世宗的血脉。世宗待老夫不薄,老夫合该替他看顾这孩子。”
    放了萧嵩,来日岂不是要惹出事端。
    奕桢皱了眉头道:“这两年我如何待这小儿,廷老想来也看在眼里,来日也绝不会苛待于他!”
    廷鹤深深望了他一眼:“人心易变,两年容易,二十年后又该如何呢。”
    奕桢语塞,他自然是肯为自己作保,奈何廷鹤并不信他。但不管将来有什么风险,又怎么和此刻迎回嘉楠相比,因此退让了一步:“塞外苦寒,廷老带着小儿只怕多有不便,我再给廷老配几个人使唤吧。只要萧嵩不入天南,这些人任由廷老差遣,若缺短了什么,也只管打发人送信回来。”
    廷鹤也知道自己所提的条件过了,想了一想道:“老夫年事已高,也看顾不了这孩儿一辈子,你就派几个人跟着吧。”
    这就算谈妥了,廷鹤转身要走,奕桢忍不住到:“廷老,珍重!”
    廷鹤没有回头:“看顾好天南!”
    隆冬到来之前,阿日斯兰已经把王庭迁入了燕城,各部落王公们第一次在烧着地龙的房内过冬,不免觉得又新奇,又有些不习惯。嘉楠等人倒是觉得舒了一口气。嘉楠除了听不见,已经恢复如常,她不欲为外人知晓身份,惹了事端,在王庭也算是深居浅出。迁入燕城的宫中,与外人隔开了,倒时常可以透透气。
    这一日塔娜几个见她着实无聊,书也懒怠看,画也不肯作,于是比比划划的,撺掇她去骑马。
    玉琼也赞同,拿了面纱来与她示意,若是不想露面,遮了脸就是。
    嘉楠倒是无可不可,不过见几位侍女都是一脸雀跃,想来是憋闷得狠了,于是允了。玉琼几个轻声欢呼了两声,张罗着给她换了衣裳,戴了面纱,簇拥着她到了马厩之外。
    塔娜替她选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嘉楠摇摇头,凝神看去,她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前世在北漠的座骑骕骦了。马厩里倒也有几匹漂亮的白马,只是都不是她的骕骦。嘉楠忽而反应过来,骕骦此时只怕刚刚才出生呢。她问那管马的奴仆:“可有新生的白色小马驹?”那马奴赶紧道:“有的有的,大宛来的天马托婭刚刚生了一头小马驹。”
    嘉楠听不见,扭头看了看塔娜,塔娜冲她点点头,然后吩咐那马奴道:“前头带路,过去看看吧。”
    嘉楠一行随着马奴前行,到了一处单独的马厩,那马奴点头哈腰候在门边道:“就是这里了。”
    塔娜先往里头张望了一眼,忽然大叫一声:“什么人!”
    嘉楠没听见倒罢了,马奴心中一惊,这天马得之不易,里头可别出什么乱子。他也跟着探头往里一看,不由得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进去,揪住一个妇人痛打了两耳光。
    那妇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婴孩,侧身护住那孩子,忍痛哀求:“当家的,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别打了,别打了,别打着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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